周三有著強烈的生存的欲望,生命對他來說,雖然不如意的太多,但是他一直在不如意中讓自己如意。現在,隻要活著,如同他那過去了的六七個八九年,他真的什麼也不在乎。
我們說過周三的童年,在娘的謾罵和爹的冷漠中度過,雖然他始終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並不妨礙他的好心情。一攤冒著熱氣的狗屎,一尾被他抓住卻還在扭來扭去的鯉魚,一棵茂密的大樹,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會讓他忘記周李氏帶給他的不開心。赤著腳的周三在一個又一個寒冷的漆黑的早晨漸漸長大,長成了西鄉鎮最惹人注目的小夥子。
在西鄉鎮,周三有不少今天所說的粉絲,那些粉絲都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她們常常借上街的機會在周三的家門口過來過去,她們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知道自己配不上偶像,隻是為了能夠製造一次心跳或者偶遇,也有膽子大點的姑娘托媒人來說親。那時候,周三的家像一個十八九歲姑娘的家一樣門庭若市。但是媒婆們總是被周李氏的冷淡趕走。周李氏用一口濃濃的蘇州口音說,個討債鬼個少年亡我也不曉得他死到哪裏去了。媒婆說,那我晚上來吧?晚上他總會回家。周李氏說,晚上我都不曉得他啥辰光回來,伊人來瘋,我根本找不到伊。媒婆說,女方條件不錯的,你是他娘,你幫他做個主,回頭約個空檔去女方家看看。周李氏說,先拉倒吧,我沒得空檔。周李氏對這件事情連一點點熱心都沒有,好像周三跟她完全沒有關係一樣。
而吹拉彈唱無所不能的周三,的確也是常常看不到人影。他很忙,那些農村草台班子的樂隊,都會叫他去幫忙,這種忙他總是來者不拒。有時候,周三常常剛剛從泥土裏拔出腳,來不及洗就晃蕩晃蕩地走在某一個村莊的夕陽裏。那時候,他在西鄉鎮周圍各個村莊的名氣,並不亞於現在周傑倫在80後心中的地位。應該是七十年代左右,周三可能十八歲的樣子,被鄉劇團的團長看中了,於是,他從山寨藝術家變成了一名正兒八經的戲劇演員。雖然鄉鎮劇團不那麼專業,每年也就傳統的幾個劇目或者家喻戶曉的幾折戲,但是作為一個劇團的演員可以不上工,每天的排練就是工分,而且隨時有調到縣劇團的機會,周三的前途一片光明。於是,從來沒有學過戲的周三經過兩年的學習,成為了一個專業的醜角。團長本來想讓他演生角的,他的扮相實在太好了,方麵大耳、高鼻梁、濃眉大眼,還白淨。但是,周三喜歡演醜角。誰都看得出來,周三的生角扮相雖好,但是毫無生氣,而一旦化了醜角的妝,周三的神氣就出來了。
“秋香,端杯茶來切切(吃吃)。”
周三演唐伯虎不大像,卻將試圖調戲秋香的少爺演得活靈活現。
演秋香的是鄰村隊長田家富的女兒,叫田添,不僅僅是劇團,整個鄉的人都說她美,家境或者家庭成分好些的人家多少都想過她的心思。
秋香沒有愛上唐伯虎,卻不可思議地愛上了不學無術的少爺。
周三的初戀在二十歲那年,劇團的當家花旦秋香撇開了唐伯虎,義無反顧地投進了少爺的懷抱。二十歲的周三對感情表現出少有的遲鈍,連台下的觀眾都看出來了秋香實在是喜歡那個不是東西的少爺,周三自己還不知道。一直到三奶奶提醒周三.
你不許跟那個狐狸精好。
那時候周三已經不拾狗屎了,生產隊取消了狗屎可以當工分的規定,周三因此不拾狗屎了,但是二十歲的周三依然是周李氏可以張口就罵伸手就打的人。可是,周李氏為什麼不喜歡田添,可能一直到死周三都沒想明白。
周李氏說,我告訴你,你不許跟那個狐狸精好。
周三問娘,哪個是狐狸精?
周李氏哼了一聲,還有哪個,你還裝?
周三說,娘,我真不知道你說哪個。
周三的確不知道,劇團裏的姑娘跟周三關係都很好,他是她們的活寶,開心果。
你要是跟她好,我就不許你去演戲,我告訴你。娘說。
周三後來想啊想,猜想娘說的可能是田添,因為和他鬧得最瘋的就是田添,在台上他調戲秋香秋香不理,可是在台下,是秋香調戲他。老是找他,有事沒事都找。有事也罷了,沒事跟二百五一樣,喜怒無常,讓他摸不著頭腦。在娘警告他的時候,周三還根本沒有戀愛。和魚蝦鳥雀一起長大的周三隻揣摸動物,對人的情感比較遲鈍,可是被周李氏一說,好像心竅被打開了一樣,他開始認真地看田添了。本來隻有田添一個人認真,還很著急怎麼才能讓這個呆子知道自己的心思,後來周三也認真了,因此兩個人就認真地好起來了。
長到二十歲的周三除了周李氏以外,沒有真正地接觸過女人。所以在他和田添戀愛的那段時間裏,每天都像在雲端裏那樣迷糊和幸福。女人原來這麼好的,比一砣熱騰騰的狗屎還要好,比一個黃鱔窩帶來的驚喜還多,也比一網撈上來的魚蝦更活。他完全忘了周李氏的警告,從來都是惟娘命是從的周三因為戀愛而完全違背了周李氏的警告。
周三到死都不知道周李氏為什麼恨田添,就算田添的爹散布了周李氏的謠言,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跟你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啦?你跟寡婦好都不許跟那個死丫頭好。隻要我不閉眼,那個小騷貨就不要想進我周家的門。周李氏不能再用掃把抽周三了,她用絕沒有商量餘地的話來命令周三和田添斷絕關係。
周三到底是怕周李氏的,他對田添說,不行,我娘不同意,我娘不同意我們就不能結婚。
田添立即就哭了,周三記得,那一天田添哭得好好的太陽陰了下去了,藍布一樣的天空後來布滿了灰色的雲。
田添哭完了說,我又沒得罪過你娘,你娘為什麼不同意?
周三說,我也不知道,我娘好像很不喜歡你。
田添說,我不弄清楚為什麼決不罷休。
後來,田添果然弄清楚了,她說,我聽人家說,我爹說過你娘的壞話。
周三說,你爹和我娘不是一個村的,怎麼會說我娘的壞話?
田添說,我就是聽人這麼說的,我爹說過你娘是那種地方出來的人。
周三說,你爹瞎說,難怪我娘生氣。
田添說,我爹是不好,我還跟我爹吵了。他也不同意我跟你好,說你是------。
田添住了口,周三說,你爹又說我?說我什麼?
周三一定要問,田添隻好說,我爹說你是婊子養的。
周三真的生氣了,他一把推開田添,田添卻撲上去抱住他不肯放手。
雖然周李氏和田添爹都不同意,但是兩個人天天有機會在一起,當然不是說分就分的,相反,那以後兩個人更加想要在一起了。下班了遲遲不肯走,休息了還是來團裏,隻要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周三就忘了娘,忘了娘的話。
周李氏在一個廟會的下午來到了劇團。
廟會在陰曆三月十八,是鄉鎮的大節日,生產隊這天是不用上工的,劇團也是休息。這個時候,天有點熱但還不是很熱,怕熱的人穿一件襯衫,怕冷的人加個春秋衫。這天天氣很好,周李氏在中午最熱的時候來到了應該空無一人的劇團。她站在大門前,大門上沒有鎖,於是,她伸手推,門是虛掩的,開了,她輕手輕腳地進了門,從第一個房間開始,踮起腳由門中間的小玻璃往裏看,一個個看過去。劇團的房子是二層樓,她看完了一層,想了想,由中間的樓梯上了二樓。在二樓左邊的第三個房間,她看到了。
周三和田添抱在一起,田添坐在周三懷裏,周三的背對著門,周李氏其實看不到周三懷裏的田添,她隻看到田添的兩條腿,竟然是光溜溜的兩條腿。周李氏還看到環繞著周三脖子的兩條胳膊,也是一樣地光溜溜地纏繞在周三的脖子上。
周李氏的臉立即白了,整個劇團一個人也沒有,沒有誰看到周李氏的腿突然地抖了起來,周李氏慢慢地蹲下來。蹲了一會兒想起來背對著她的周三好像是穿著衣服的,於是,恢複了體力的周李氏再一次從玻璃裏往裏看,的確,周三穿著黑褲子白汗衫,連腰間的人造革皮帶都係著。於是,周李氏幾乎是立刻,想也沒想就咚咚咚地敲起了門。
她看到,從周三懷裏跳起來的田添慌亂地整理胸前的衣扣,她並不是周李氏開始以為的一絲不掛,她穿著一件當時鄉裏姑娘很少穿的人造棉白色短袖連衣裙,隻是胸前的兩顆扣子沒有扣好。
而站起來的周三立即將田添拉到了自己的後麵,他的確衣衫整齊。與此同時,周三看到了娘貼在門玻璃上的一張怒氣衝衝的臉。
周三不敢開門,是田添開的門,田添在短暫的驚慌以後,決定向未來的婆婆陳述一下自己愛周三的決心,她以為,隻要是事情都可以好好談。
門一打開,周李氏便衝了進來,她的力量大得像是後麵還有一個人,將田添推得失去了重心,差點跌到。她直接走到周三的麵前,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這個畜牲,你這個畜牲。
田添嚇壞了,她看到自己喜歡的那個天掉下來當帽子戴的男人呆如木雞。
你還在這幹什麼?給我滾。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大白天的勾引男人。周李氏打過自己的兒子,轉身就罵田添。田添完全忘了自己剛才想要說服周李氏的想法,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哭,現在哭?哭的日子在後麵呢。我告訴你,你要是再勾引周三,我到你家放一把火把你一家大小燒個精光。周李氏眼睛瞪得如同要突出眼眶,裏麵滿是凶光,逼視著田添,好像隨時都會將她一把抓過來殺掉的樣子。
田添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奪門而出。
我告訴你周三,你要是敢跟那個不要臉的丫頭做出不要臉的事情來,我拿根繩子吊死,你到哪裏做我就吊死在哪裏。
後來,周三和田添都離開了鄉文工團。田添在一場大病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據說被縣文工團調走了。而周三,沒有了田添的劇團對他來說比地獄還難受,他堅持了一個星期,沒有等到田添,走了。
自那以後,周李氏逼著周三跟她一起去相親,隻要有人介紹,她都去看。她看誰都覺得好,而周三看誰都不入眼。周李氏活生生地拆散了周三和田添,周三由先前的人來瘋變成了整天不著家的遊蕩鬼,他學會了抽煙喝酒,賭博。
在後麵的兩年裏,周三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二流子。
這一次,周李氏真的是常常找不到他了,但有關周三作惡的消息不斷地傳到了周李氏的耳朵裏。
一個星期有五天周三把自己喝得找不著北,醉到哪裏睡到哪裏;剩下的兩天傳說周三在勾引良家婦女。周三勾引的不是沒有結婚的姑娘,是結過婚的婦女,她們供應他五天醉酒的錢。這是傳說,沒有一個女人站出來揭發過周三。
周李氏不管這些,似乎隻要周三跟田添斷,她並不在乎他的死活。周李氏跟蹤了周三,並不是要找他勾引良家婦女的罪證,隻是確定周三有沒有死心。
周李氏親眼看到了周三在社棚的西南角被一個中年的女人抱在懷裏。然後,周李氏向四麵八方看了看,確認沒有其他人,她安靜地若無其事地離開了現場。
那些和周三有關的流言,風一樣地穿過周李氏的兩耳,並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跡。
周三晃蕩了兩年,傳來了田添結婚的消息,宣布周三的初戀灰飛煙滅。
周李氏終於放下心來,她對周三說,我不管你啦,哪怕你找個妖怪回來也不怪我的事情,養兒養成仇。
就在田添結婚的那一年,周三遇到了沈秀蘭。
沈秀蘭不像個姑娘,而像個婦女,皮膚黝黑,粗胳膊粗腿。雖然周三的口碑在西鄉鄉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好,但周李氏還是沒想到周三會看上沈秀蘭。
周三迷上了沈秀蘭,跟當初和田添的戀愛完全不是一回事。周李氏看出來了,沈秀蘭雖然不好看,但是讓一直遊蕩的周三找到了歸宿,在她的身體上。沈秀蘭有著一副大地一樣的身量,有著讓周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量。
那時候,周三的哥哥已經結婚另外造了三件瓦房住出去了,而周三的弟弟在高考恢複的第一年就考上了一個省城的大學。三爺爺通常白天要麼在茶館要麼在澡堂,而周李氏則經常以下地為借口為周三和沈秀蘭創造機會。所以沈秀蘭常常毫無忌憚地進進出出李家,而隻要沈秀蘭來,周三的房門馬上就關緊了,他們甚至等不及周李氏出去就會弄出響聲來。有一天上午周李氏沒有出去,整個上午從周三的房間裏傳出來的聲音居然沒有停過,周李氏不停地看牆上的鍾,時針轉過了兩格,周三的房門終於打開了,沈秀蘭一個人走了出來,一點也不難為情地和周李氏說話。周李氏說你在這裏吃飯吧?沈秀蘭說,不了,家裏中午有親戚來,要早點回去。沈秀蘭說完就走了,而周三並沒有起床,他一直睡到下午兩點。
除了和沈秀蘭睡覺,周三並沒有多大變化。有時候,兩三天連沈秀蘭都找不到他,但沈秀蘭一點都不著急。她說,那些都是謠言,除了她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滿足得了周三,她才不怕那些騷貨。
周李氏想,可能兒子應該結婚了。他要是結婚了,就不用她來操心了。
周三就在那年結婚了,周三結婚的時候,沈秀蘭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但是一點也不妨礙她天天跟周三長時間的糾纏。
周三似乎徹底忘記了秋香,他是真的迷戀黑黑的沈秀蘭和她的豐乳肥臀。
三爺爺說,讓他們住出去吧,這樣子折騰我受不了,我要早睡早起的。
三爺爺看不上沈秀蘭的模樣。
周李氏說,家裏有房子就先住著吧,等我跟老二說說,讓他用心點掙點錢,等明年孩子生下來再爭取造屋,明年。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西頭我們家老屋。
三爺爺哼了一聲,端著茶壺出去了。
周李氏望著三爺爺的背影,這個男人當年就像老二迷戀沈秀蘭一樣迷戀她的身體,才不惜一切代價贖了她的身。當然,後來她也沒讓他吃虧,她像書上寫的杜十娘一樣有著自己的體己錢,當她將那些金銀珠寶放到三爺爺的麵前的時候,是在確定自己的確從良了以後。她的“姐姐”,那個忠厚得近似木呐的大老婆,不久就讓出了正房的位置,回了娘家。從此以後,一個名副其實的賢妻良母成了周李氏做人的目標。除了三爺爺,整個村子裏沒有人知道她的曆史,她每一步都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知道她本來是一個賣頭油的窮人家的閨女。周李氏跟著丈夫過了兩年幸福的日子,和現在的周三一樣,丈夫夜夜在她的身上樂此不疲,很快她就為丈夫生了一個男孩,她想接下來生個女孩,然後再生個男孩,然後再生個女孩,這樣的日子就是她的夢想,一直到老。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再遇到田家富,這段讓她大傷元氣的孽緣原來還沒有結束。
田家富曾經包養了她大半年,他給了她媽媽一大筆錢。所以有大半年,他們曾經像夫妻一樣生活,從良的最初念頭就是從田家富開始的。
在她正沉浸在甜蜜的夢境的時候,百般嗬護千般溫存的田家富說不見就不見了,她拿出自己的體己錢,謊稱田家富的包身銀給了媽媽,又等了他半年,終於等得心如死灰。重新開始接客,並且來者不拒。田家富讓她以為自己與眾不同的夢破碎了,她不過就是個妓女,她還有什麼好憐惜自己的?後來的半年她練就了一個妓女應有的風情萬種和床上功夫,名聲大振。但她再也不做夢了,她隻掙錢,從不裝模作樣和人談感情。一夜歡笑,人走茶涼。一直到遇到三爺爺,當然,三爺爺那時候還不是老爹,很個風流倜儻的中年男人。他要了她一夜,第二天立即付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的錢,他越來越舍不得離開她,更別說讓出來給別人了。他為她荒了不少生意,因為她不肯承諾在他不在的時候不接客,他隻好不去管生意。後來有一天,他說,多少錢可以贖你?她愣住了,她沒想到她夢寐以求的真的要變成現實了。從那時候開始,她才對他交出了心,撲進他懷裏嚎啕大哭。
他把她贖出來以後要直接帶她回家,她搖頭,她說,我要你花轎來抬。他奇怪了,總不能讓他到妓院來拜堂吧?她說,不用。她早準備好了,她暫時住在一個賣頭油的婆婆家,她已經認她做幹娘了,三天以後他隻要去那裏抬就行了。也算她好好地將自己交給他了。
她費盡了心機,想以一個幹淨的形象出現在百裏以外的西鄉鎮,她要完全和過去告別,不再在任何時候被提起。
誰知道,她會再一次遇上田家富。後來的事情,不堪回首。她糊塗了還是舊情複燃了?居然再一次相信了田家富。是她對不起丈夫,她心思太亂了,她聽信了田家富的誘惑和威脅,她相信他不會透露她的過去,她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用自己做了一個賭注。結果,隻賭了一次,就輸了一生。周三一出生,她就知道,她要為自己的輕率付一輩子的心債,她不能抱怨誰。
周李氏知道,三爺爺肯定不會拿出錢來給周三造房的。但是,他已經開口了,她就要想辦法讓周三出去,一輩子,她都欠他的。
周三的兒子出生在第二年的八月,立過秋了,天氣已經早晚涼了,到九月的時候,周李氏決定,不能再拖了,她要好好地和兒子談一次,她還有些三爺爺不知道的私房錢。自從她拆散了他和田添,她明顯地感覺到了在兒子和她之間隔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她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了,甚至有時候有些討好地跟兒子說話。周三從來沒有怪她,隻是傷害自己,但是,她知道,他再也不是之前那個心甘情願對她俯首帖耳的兒子了。有時候,她看著兒子,突然間就感覺孤單起來,她和他,都很孤單。兒子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她的苦心,和自己親生的兒子有著到死都不能說的實話,周李氏認為,這是她的報應。
周李氏是中午的時候跟周三和沈秀蘭說起造屋的事情的。
中午的時候通常三爺爺不回來吃飯,他有洗頭鍋澡的習慣,每天早上十點鍾澡堂開門總是他第一個進去,泡到中午就去街東頭的老朱家小吃店,一壺茶二兩酒兩個小菜一直吃到太陽下山才會回家。小吃店有很多三爺爺這樣的人,方圓二十裏的新聞都在這個小吃店裏迅速地向外傳播。在西鄉鎮,基本上沒有什麼瞞得住的事情。周李氏的真實出身就是從這裏被編成無數個版本向四麵八方流傳的。但是,這並不妨礙三爺爺每天來這裏消磨時光。三爺爺本來就不在乎周李氏是什麼出身,在乎的話怎麼還會娶回來?三爺爺在乎的是和這個傳說有關的另外一個傳說,有關周李氏和田家富在西鄉村蘆葦蕩裏的一次幽會。盡管傳播者總是在三爺爺離開的時候才眉飛色舞,繪聲繪色,但是,三爺爺還是隱隱約約地知道了。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因為事情的偶然性和不確定,並沒有延續下去,過了段時間,又被另一個跳河女教師的新聞淹沒了。三爺爺沒有去追究,但周李氏從三爺爺對她的態度上已經猜到男人可能什麼都知道了。他們誰也沒有去戳破那層薄薄的紙,彼此心照不宣地生活了二十多年。這讓心懷愧疚的周李氏覺得她欠這個男人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她在外麵潑辣、精明,在那些運動中,為三爺爺扛了很多冤屈和負擔,但在家裏對自己的男人,這一輩子都沒有一句高聲過。就像小時候打周三,其實隻要三爺爺說一句話,周李氏立即就會停下來,但是三爺爺不說,周李氏就越發地要打,那種狠勁似乎就是為了打給一聲不吭的三爺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