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因事前往盧比揚卡的維納威爾最先獲悉奧·曼案件的進展:“氣氛有些特殊,一片忙亂,交頭接耳……”結果,案件果真突然得到重審,並作出新的判決,即所謂“十二城之外”一種變相流放手段,即不允許被流放者在十二個大中城市居住。。這一切進展神速,重審隻花費了一天時間,要麼就是幾小時。這一速度證明了一個奇跡:隻要上麵按下按鈕,官僚機器便會體現出驚人的靈敏度。
中央集權的程度越高,奇跡的效果便越是強烈。我們因各種奇跡而歡欣,帶著東方百姓甚至是亞述庶人的率真接受它們。奇跡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有誰沒有給最高層寫過信,致信那些聲名最為顯赫的人物?要知道,這樣一封信就是在祈求奇跡的降臨。那堆積如山的信件若能保留下來,定會成為曆史學家的真正寶庫:在那些信件裏留有我們時代的生活印記,其真實程度超過任何其他類型的文獻,因為它們訴說的是委屈、欺辱、打擊、陷阱和圈套。但是,要想讀懂它們,透過語言的浮塵捕捉細微的真實,仍需付出西敘福斯式的艱辛努力。要知道,我們得在這些信件中保持一種特殊的風格和考究的蘇維埃式謙恭,要用報紙社論的語言來敘述自己的不幸。隻要“自下而上地”看一眼這一摞摞信件,便可準確無誤地感覺到人們對奇跡的迫切需求,換句話說,沒有奇跡是活不下去的。需要指出的是,即便奇跡發生,寫信者最終麵對的仍將是痛苦的失望。乞求者們對此毫無準備,雖然民間智慧自古以來就一直在強調,奇跡隻是轉瞬即逝、不會帶來任何結果的一道閃光。在三個願望相繼實現之後,主人公手裏還剩下什麼?夜間在瘸腿人那裏得到的黃金,在清晨又變成了什麼?一塊黏土,一把塵土……隻有那種不需要奇跡的生活才是美好的。
奧·曼的案子派生出一連串口口相傳的奇跡故事,那些奇跡自天而降,猶如一聲驚雷,一陣普降善意的暴風雨,如果暴風雨也能普降善意的話……可畢竟是奇跡救了我們,給了我們為期三年的沃羅涅日生活。沒有奇跡怎麼能行?那可不行……
E.X.給我們發來電報,通知案件的改判。我們把電報拿給警備長看,他聳了聳肩膀:“蝸牛爬路……等我們接到通知,怕是要下雪了……”他還提醒我們該出院了,要我們給自己找個過冬的住處:“你們要找個牆上沒縫的屋子。這兒的冬天可夠受的。”
正式電文在次日到來。警備長或許不會馬上告訴我們這件事情的,但在他上班之前,兩位姑娘對我們說起這份電報,她倆一位是電報員,一位是收發員,奧·曼已經與她倆聊起天,開起玩笑。我們前往警備長辦公室,長時間地等待“主人”。他當著我們的麵讀了電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你們的親戚幹的吧?……我哪裏曉得!”他一連兩三天不放奧·曼走,這讓我們很是焦急,直到他最終等到來自莫斯科的一份電文,確認前封電報的確是政府公文,而非由他負責看管的這位流放犯人那些機靈的親戚們之偽造。他立即把我們叫過去,讓我們選擇一座城市。必須馬上作出決定,警備長堅決要求我們這樣做,因為電報上並未讓他給我們留下思考的時間。“馬上決定!”他說道,於是,我們便在他的注視下選擇居住城市。我們不了解外省,在十二個禁止居住的城市之外,在那些同樣不許落腳的地區之外,我們沒有一位熟人。奧·曼突然想起,塔什幹大學的生物學家列昂諾夫曾誇讚自己的誕生地沃羅涅日。列昂諾夫的父親是沃羅涅日的一名獄醫。“誰知道呢,或許還需要一名獄醫。”奧·曼說,於是我們選中了沃羅涅日。警備長開具了證書。事情的突然轉折讓他大為吃驚,也就是說,此案的重審速度之快超出了他的想象,這使他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客氣,他讓公家的馬車拉我們的東西去碼頭。我們租不到私家馬,因為私家馬已被不久前進行的集體化運動劫掠一空。在最後一刻,警備長祝願我們萬事如意,看來,他甚至把我們當成了“自己人”,因為他成了“自天而降”的奇跡之最初的見證人之一……
然而,那位女管理員卻相反,她完全失去了對我們的信任。能得到如此關照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默默的責備。她當然能認定,奧·曼做出了某些可怕的效忠舉動,否則“他們”是不會放他出魔爪的,一如他們從未放出任何一位深陷魔爪的人。女管理員的經驗比我們豐富,在我們這個國家,人們養成一種奇特但卻完全可以理解的自我中心主義,即他們隻相信自己的經驗。對於她來說,奧·曼是“自己人”,可三年之後她已經明白,遠非所有的流放犯均可歸入“自己人”範疇,對流放犯也應當守口如瓶。意外獲得寬恕的奧·曼(對於切爾登的流放犯來說,被流放至沃羅涅日就像是步入天堂),在她看來已成為一個陌生、可疑的人。我想,切爾登的流放犯們在我們離開之後會長時間地回憶,想想有沒有在我們麵前說過什麼危險的話,他們會展開討論,討論我們是不是被專門派去打探他們的思想和秘密的。不應該生那位女管理員的氣,我若處在她的境地也會那麼想。相互信任的喪失,是社會在我們這種專製統治下出現分裂的第一個征兆,而這正是我們的領導人們所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