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來說女管理員也是一個“陌生人”,她說的許多話我都聽不懂。我們有一些走了樣的正統看法,我們失去了理智,用半瘋狂的眼睛打量世界,認為“被認知的”和“尚未被認知的”這兩者間實際上不存在任何關聯。在那值得記住的一年裏,我已經明白了一些事情,但這還不夠。女管理員強調,他們所有人都完全是非法遭到流放的。比如說她,她在被捕時已經脫離黨內工作,她隻是一個普通公民,卻也被抓了起來。“他們是知道這一點的!”可我這個野蠻人,或者說是被聽到的話弄得雲裏霧裏的人,卻難以理解她給出的理由:如果她自己也承認她曾屬於某個被摧毀的黨派,那她為什麼還要為遭到流放而抱怨呢?就我們的標準來看,結果就應該是這樣的……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我們的標準”在我看來是可怕的、殘酷的,但現實就是如此,強大的政權無法容忍顯在的敵手,盡管這些敵手已偃旗息鼓,但他們依然具有潛在的活動能力。我很難被政府的宣傳所左右,但我還是被灌輸進一些野蠻的正確觀念。而納爾布特,則是一個更能接受新法律的學生。在他看來,奧·曼不可能不被流放:“政府難道不需要自衛嗎?如果它不這樣做的話,你想想結果……”我沒有反駁。不值得去爭論,不值得去解釋,稱尚未發表的、從未在大會上朗誦過的詩作等於思想,而僅憑思想是不能流放人的。個人的不幸才擦亮我們的眼睛,使我們有些像是真正的人,但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們曾因混亂而感到恐懼,於是突然之間,我們全都立即開始祈求強權和鐵腕,希望強權和鐵腕把躁動不安的人流全都納入河床。對於混亂的恐懼或許是我們最常在的情感,我們至今也未能徹底擺脫它,它構成一種遺產。無論是目睹過革命的老人,還是尚且一無所知的青年,每一個人都會覺得,正是他自己將成為造反民眾的第一個犧牲品。我常常聽到人們在無休止地重複:“我們會首先被送上絞架的。”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赫爾岑關於知識分子所說的話,即知識分子如此害怕人民,以至於他們寧願被縛住手腳,隻要不給人民鬆綁。
讓曆史進程平坦化,消除曆史發展道路上的坑窪溝坎,以免再出現任何意外事件,讓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平緩流淌,這就是我們希望看到的場景。這種幻想讓我們做好一種心理準備,以迎接那些能左右我們道路的智者之降臨。既然有了這些智者,我們便不再需要擅自行動,而隻須等待直截了當的指令和內容精確的處方。要知道,無論你我還是他人都開不出這種完美的處方,因此,需要因為那些自上而下賜予我們的一切而表示感激。我們隻敢在某些個人場合提出某種建議,比如,在完成藝術中的社會訂貨時,能否允許出現多種不同風格?我們很想這樣……我們這些盲人自身也在為思想的一致而鬥爭,因為在每一個異議、每一個與眾不同的觀點中,我們都會重新感覺到無政府主義和難以克服的混亂。是我們自己在用我們的沉默或鼓勵幫助強權,幫助它聚集力量,抵禦各種誹謗者的攻擊,這些誹謗者可以是一位女管理員、一位詩人,或是一位多嘴的家夥。
我們就這樣活著,培養著自身的缺陷,直到我們感覺到自身的平安已遭遇危險。隻能憑借自身的感覺,因為我們從不相信他人的經驗。我們的確變得有缺陷了,無法再承擔責任。隻有奇跡才能拯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