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02-1006:05雨轉陰
雨還是不停。
照這樣下去,即便是能夠逃出這幢建築,事情也不容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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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來的時候,我斷定所謂山洪泥石流衝垮了道路、衝斷了電話線不過都是借口。甚至就是幾天前,我依然這樣認為。但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這個判斷。
自從我蘇醒以後,雨幾乎就沒有停過。照這樣一直下去,山洪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陳青告訴我她剛來的時候似乎晴天還多一些,但後來雨是越來越多。至於電,則是由不遠一處柴油發電機發出的。陳青說那是背山的一號樓,不過她也從來沒有去過。
寫過上一篇日記,我匆匆來到餐廳。近來打字速度似乎越來越快,上一篇日記我估摸要五、六千字,我居然隻用了一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就完成了。現在也不到八點,去吃早飯剛好合適。剛開始我是認為這裏極端無聊,對自己為打發時間而新發展的愛好而感到有點沾沾自喜。但現在不免對此多少有點驚異。是我有天分嗎?當初學打字可是花了不少功夫,還沒有什麼效果。怎麼現在用起這拚音來心靈手巧了呢?我清楚的記得當時教我們用電腦的老師是從理工大學請來的一個年輕人,當時他說拚音最快也就一分鍾兩百字頂天了。他自己一分鍾就一百字,一個小時最多也就六千字。現在的我在半個月的時間裏,居然也做到了差不多的速度,實在有點讓自己都不敢相信。
進餐廳的時候,金惠生和羅衛民竟然都在。那個叫呂華的家夥和趙護也在裏麵。四人都站在窗前,不知道看什麼。
我踱過去,看見院牆外麵,一股濁流正從山上傾瀉而下,沿著本來就不能稱為公路的路,朝著視野盡頭奔去。
“山洪?”我失聲道。
趙護回過頭來,見是我,於是道:“大家都吃了吧,甭看了。飯菜都涼了。”
餐桌上除了照例的早點,還有幾隻手電筒和應急燈。
※ ※ ※
中午時分雨停了,但遠處傳來有一陣沒一陣隆隆的雷聲。天陰霾得可怕,抬眼看去,天地一色,遠處山峰和烏雲粘在一起,黑糊糊的分不出彼此來。耳邊多出來的潺潺水聲,每個房間裏都多出來的手電筒,都在提醒著我們環境的惡化。聽陳青說,樓下又新來了一些人,都是白大褂的工作人員,人人都像落湯雞一樣,使得樓下的房間客滿為患。
據她推測,估計是現在剩下的那幾號樓已經不適宜繼續待下去。剩下的人全擠了過來。
不過,這些人據說全部是工作人員,沒有一個護士病員,也不知道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和金惠生在他的房間裏待著。他精神越發不佳,臉色越發蠟黃,氣力也大不如從前。現在讓他像曹護死的那晚跑步,他一定跑不動了。青渓療養院對他不吃飯的舉動聽之任之,也不幫助調節他的胃口。關於他舌頭的問題,沒有哪怕一個人站出來對此做出任何解釋。有的隻是一些稀奇古怪、冰冷可憎的機器,堆砌在金惠生的病**周圍。護士們也並沒有很頻繁地做記錄一類的工作,隻是和以往一樣。考慮到當初榮鋒看見金惠生的舌頭嚇了一跳的表情,這種情況很難說是正常吧。
不過說起來,青渓療養院不正常的事情也太頻繁了,以致於這種種不正常已經被當作了“正常”。
比方說,我將包裹所謂的“繩索”栽在金惠生頭上,以他想自殺為借口解釋給陳青聽。陳青當時顧著和我親熱,沒有說什麼。但是後來她說她還是給胡護彙報了這事。但奇怪的是,不管是胡護還是榮鋒,沒有一個人對此有任何表態,更別說重視。這事陳青也琢磨不透。
這兩天我沒有機會和她獨處,也不知道到底這事還有沒有下文。
我的後腦開始隱隱作痛,如同一根釘子鑲嵌在腦袋裏一樣。眼睛也開始發痛發脹。我知道這是停止服藥之後的反應。我甚至知道如果這樣下去,很快我就會恢複到最初痛苦得不能自已的狀態。
但這樣一來,青渓療養院所謂治療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他們壓根兒不過是給了我些止痛藥而已,對於我的病本身,並沒有什麼大的幫助。
金惠生道:“我分析了幾種可能,其中沒有一種是行得通的。”
我一愣:“什麼可能?”
“密室的可能性,”金惠生道,“這個密室的存在到現在為止,隻有五個人知道。我們三個,再加上孫護和死去的張德全。最初我認為這個密室是無意間形成的,並沒有一個實際的始作俑者,隻是因為種種機緣巧合,看起來像那麼回事了。可順著這條路想下去,卻想不通。”
我道:“我也想過的,張德全顯然不願意別人知道他與孫護的關係,所以才會以一種別人不知道的方式上下樓,那麼這個密室是有意為之的。”
金惠生道:“是的,將一切都布置得跟他沒來過一樣,這個顯然也是製造密室的心理了。而且孫護也說了,她問張德全怎麼上來的,張德全說他會法術。這話也許符合羅衛民的胃口,不過我們都知道,這是借口而已,反而說明張德全是有意的。有意的心理密室有幾種可能,剛開始我想的有兩種可能最大。一種是他根本沒有上來過,隻是用某種方式與孫護交談,這個已經被孫護的言行否定了;還有一種可能是,那天你進廁所的時候,他並沒有離開,而是藏在廁所某個角落,趁你不注意溜掉了。但是這個也被孫護的證實否定了。”
“一定是有什麼漏洞我們沒有抓住,”我道,“這個密室不是密封的!隻能是這樣!”
“密室不密……”金惠生道,“難道仍然是機械類的?”
“砰砰!”敲門聲。我打開門,是羅衛民。
羅衛民通紅著眼睛,用壓低的聲音嘶啞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道:“什麼完了?”
“水!”羅衛民道,“水!”
我莫明其妙,以為他是想喝水。但金惠生問道:“什麼水?”
“水漬,水漬又出現了!”羅衛民道,“廁所裏又出現了一灘水漬!今晚上肯定有人跑不掉!”
羅衛民的理論總是透露出一陣又一陣陰森勁,讓人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朝著那兩個死人的兩張可怕的臉上聯想。一方麵我從心底處深深反感這種想法,然而,另一方麵,我心裏同樣深處也知道,他說的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金惠生走不動,我和羅衛民來到廁所。天色昏暗,外麵起了陣冷颼颼的風,卻並沒有見得吹開烏雲,而是把更多的層雲吹在一起,堆砌在我們的上空。
洗手池旁不遠處,就在上回那灘水漬的不遠處,又出現了一灘積水。
積水不多也不少,差不多和上回一樣。
我走過去,積水正好如同鏡子一樣,在窗戶外麵的昏暗光線以及壁燈的照射下,反射出我自己的臉來。我四下看了看,窗外下雨不可能隻積水這麼一灘而不在其它地方留下痕跡,洗手時灑下的水也不可能。
這水是哪裏來的呢?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
廁所地上有積水,似乎是正常得再正常不過的情況,我根本就沒有留意這個問題。事實上不管是我還是金惠生,還是任何進出這間廁所的人,大約都不會注意這個問題吧。
羅衛民顫聲道:“看見了吧……我就、就知道是這樣。”
他的聲音開始發抖,我以為他是興奮了,但當我回頭的時候,他驚恐的眼神告訴我,那是恐懼。
至於嗎?一灘積水而已。就算按照他的理論,是幽靈出沒的通道,或者說,是幽靈來了的證據,但畢竟也不是鬼本身不是?
看來這個最喜歡陰森詭異理論的人,恰恰是我們這裏所有人最膽小的。
我走出廁所,除了滿肚子的困惑以外,一無所獲。
※ ※ ※
傍晚時分,對水漬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又獨自前往廁所。
就像羅衛民說的那樣,排除一切可能,那麼剩下的不管再怎麼不可思議也是事實。
沒有其它任何的線索,唯一的線索就是這灘水漬。無論如何,破題都必須從地上一灘水著手。更何況,水漬本身的來曆,實在太過古怪,竟找不到任何的來源。
但走到廁所門口的時候,我卻停下步伐。
一股奇異的味道,從廁所裏冒出來。
奇怪,真是奇怪。
青溪的廁所一向整潔幹淨,打理得很勤,地磚馬桶常常清理得如同才出廠一樣一點汙垢都沒有。以往我隻在星級賓館裏用過這樣幹淨的廁所。當然,廁所多用的人少也是一方麵。無論如何,在這裏的廁所,我從來沒有聞到過其它公用廁所常有的臭味。
但此時此刻,我卻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吸引著我的鼻子。
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既吸引人,又**我的記憶。遺憾的是最後什麼也沒勾出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味道。
我走到廁所裏,其中一個格間正關得嚴嚴實實。顯見裏麵有人。奇怪的味道就是從裏麵傳來的?
不知道是不是護士,不過,我想我還是快退出去的好。就在我打算忘掉這事的時候,門開了。
是那個叫呂華的家夥,正在往臉上戴口罩。看到我在門外,呆呆地看著他,他不由一愣:“怎麼?”
我搖搖頭:“沒什麼……”
他聳聳肩,從我身邊走過,那股濃烈的味道正是他身上發出的。
我突然間恍然大悟,一把拉住他:“你抽煙?”
呂華回頭,眼神複雜:“這……他們沒交代不能在二樓抽煙……再說我也沒有在病房……”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在責怪他抽煙,不住的解釋。
是煙味。該死,我怎麼會忘記呢?我以前可是一天一盒煙的量,雖然比不是那些老煙槍,但這個量也絕對不算少。我記得我的煙癮是相當的大。
但是自我蘇醒以來,我竟然連香煙這回事也忘記了!
據說戒煙得堅持三個月才能完全脫癮的……我睡了一個月,竟然硬生生將多年煙癮戒斷,連想都想不起來!
看來昏迷過去倒是戒煙的好方法。當然,蘇醒之後一隻籠罩在異常壓抑而又詭異的氣氛,再加上周圍的人顯然沒有一個是抽煙的,從護士們到三個所謂的病友都不抽煙,沒人提醒我這事。畢竟,如果我早一天聞到這味道,遲早會想起的。
想到這裏,我決定將錯就錯,伸手道:“我不會告訴別人。不過你得給我幾支。”
“啊?這……不好吧……”呂華顯然沒有預見我會開口找他要煙,有點回不過神。我道:“就幾支,沒事,你不告訴別人,我不告訴別人,沒有人知道。我的病不關煙的事,抽也無所謂。”
“嗯……”他猶豫著。
“老兄,我在這裏忒無聊。你還可以下樓去放放風逛逛啥的,我什麼消遣都沒有。來這兒這麼久,別說有趣的事情,連打發時間的工具都沒有。你就通融一下吧。”
他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麼一樣:“好吧,這盒沒剩幾支,都給你吧。”
“多謝。”
他把煙盒又收回去:“不行不行,你必須得保證,隻在廁所裏抽。這樣別人問起來,你就說我在廁所裏抽的。還有,別被護士發現。被發現別說煙是我的。”
“這我懂,”我接過煙,“對了,還有打火機。”
待他走出去,我興致勃勃地拿著煙走到窗前。
許久沒有碰過煙草了,有點興奮。我甚至瞬間回憶起生平第一次偷偷摸到香煙的經曆。我看了看煙盒,煙盒上沒有標誌,完全就是空白的壓塑紙盒,裏麵的香煙上也沒有商標。
真是該死。我大皺眉頭,青渓療養院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周到了吧,連香煙品種也保密。我記得在警隊的時候常抽中南海,或者紅塔山,都是大眾煙,好買。
聞了聞,煙草味道依然如故。於是我將煙塞進嘴裏,打燃火點上,深吸一口。
然後“空”的一聲。我猛烈得咳了出來,將香煙整支噴了出去。眼淚頓時充滿了眼眶,鼻腔口腔咽喉,一直到肺裏,一陣刺痛。
我竟然已經完全不會抽煙了!這感覺和十七歲那年初次抽煙的記憶,一模一樣!
接下來,蹲在地上的我感覺到腦袋上有點異樣。
伸手一摸,是水。
我抬起眼,看見水滴正從燈上滴下。正是那盞從來沒有亮過的,碩大的橢圓吸頂日光燈。
※ ※ ※
晚飯金惠生又開始要饅頭到他房間裏去,羅衛民也是如此。
和病情惡化無關,隻為了脫逃的計劃。
在廁所裏,我終於發現了奇怪的水漬的來源,也終於弄清了所謂的密室的破綻。
一切都出在那盞從來不亮的燈上。
瞬間,答案如同一聲炸雷在我腦海中爆炸,封閉的密室在腦海中灰飛煙滅。
接踵而至的,是脫逃的希望在招手。
一切都揭開得如此之快,以致於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廁所裏,我看著不斷滴下水滴的吸頂燈,激動得不住顫抖,即便用渾身力量也壓製不住。一顆兩顆三顆,水滴依然繼續,而我則在下麵像個傻瓜一樣,目瞪口呆,心跳卻咚咚作響。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翻來倒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理清楚其中的脈絡。
當所有人都以為張德全是在地麵上被什麼東西嚇得爬上樹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想過另一種可能;當我和金惠生都以為通道是二樓通往一樓的時候,沒有想過另一個方向。
事實上,這個通道隻要能通往外界,並無所謂任何的方向。因為一樓居住的張德全等人,行動完全是自由的,和被困在二樓的我們完全是不同的情況。
所以張德全理論上可以從任何方向上進入二樓,不一定是要從一樓的天花板、二樓的地板上鑽個洞。
那個洞可以在二樓的天花板上。
我扔掉香煙,站在洗手台上,小心地移動著吸頂燈。燈是白色塑料製品,果然,燈可以被移動開!我輕輕往旁一推,一些積水嘩啦一下流了下來,濺得滿地都是。
興奮的心髒咚咚直響,我在激動之中手上一滑,差點從洗手台上失足跌落下來。
是的,吸頂燈上麵的天花板有個洞!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積水?我無需再看,也不敢再移動吸頂燈。因為我擔心將吸頂燈完全拉開露出洞口之後,沒辦法還原回去。現在還沒有準備好,將洞口露出來這樣貿然的行事作風太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