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身體與靈魂的漫遊(1)(1 / 2)

不止一次地,海棠懷疑著自己的身體構造。

當初潮來臨的那個夜晚,她發現了自己異樣的變化,她的內心受到了不小的衝擊。當時,她的母親在外屋整理衣物,她像一隻小老鼠似的,貼著牆角從衛生間匆匆跑進了裏屋,一頭栽到床上,屏息平躺著。她的思緒非常紛亂,但有一點是很明確晶亮的——她認為自己不久就將離開人世,雖然她對離開人世的概念還是相當模糊的。因為這一點,她暫時忍耐著,她竟然開始設想她的母親將會為她的離去而悲痛,她的母親是她最牽掛的人,而她的父親在幾年前,就已經搬離了這個家。海棠忍耐了很久,她想要獨自承擔這個“厄運”,她隻是搞不清楚究竟是身體的哪個部位破裂了,導致它在出血?這樣下去,她的血就會流完,她會幹涸得像一塊石頭,母親看到她這塊石頭的時候,她的皮膚會不會變成另外的顏色?

她胡思亂想著,越想越怕,害怕的情緒逐步衝垮了她的意誌力,她哇哇地哭出聲來。她的母親聽到哭聲,來到她的身邊,當母親知道了所發生的事情,反倒微笑起來。母親告訴她:“你做大人了。”海棠在那一刻,懵懂地理解了一件事情,又滋生了對另一件事情的不理解。

懵懂理解的一件事情:看來出血未必都是不好的。母親的微笑表明了這一點。

新生的不理解的另一件事情:做大人了,那麼與原來的她不同了嗎?大人應該怎麼做?做大人會怎麼樣?她感受到了來自“大人”這個詞的威脅。

海棠做大人的那一年,她剛好十二歲。在缺少父親依傍的陰影之中,她的母親獨自把一個乳臭未幹的大人托舉了起來。

海棠經過一次死亡的模擬之後,正式地順利地踏入了大人的行列。

一個不自信的胳膊纖細的眼光朦朧的小大人,喜悅又悲傷地在大人的門檻前報到。

隨之而來的不安與擔憂,並沒有因為進入了大人的隊伍而削弱,反而更加的劇烈。

不止一次地,海棠懷疑著自己的身體構造。

當她在鏡子前裸露出自己的身體,它的變化顯然是她無法控製的。她看著自己的纖細胳膊圓潤起來,看著自己的胸脯豐滿起來,看著自己的形體被自然之手修複得高挑勻稱,她無法想象自己會是這樣的模樣。她沒有過多的驚喜,之前也沒有過期待,她隻是有些焦急地等待著它的變化,她並不知道她的焦急意味著什麼。

終於有一天,她的發育停止了,她的身體被固定了,她確知這是她要和平共處的身體了。可是,她的身體卻與她的靈魂玩起了捉迷藏,她的靈魂不能夠很好地指揮她的身體,她的靈魂恬淡地安靜地蟄伏著,而她的身體急躁地忐忑地蓬勃著。她深怕自己是與別人不同的,她深怕自己的身體與靈魂無法一致地表達,甚至無法一致地與另一個人共同表達。這使她陷入到自身的僵局裏,她的青春期憂傷看似虛無縹緲,對她而言,倒是實實在在地形影相隨著。

她駕馭不了自己的美麗。她也駕馭不了自己的憂傷。

無名人讓她留下來,留在一張床上,一張鋪著白床單的雙人床上。她留了下來,在他們認識了七天以後。那被夢吹拂著的七天裏,產生了愛的奇跡,這使得她的身體與靈魂踏準了同一個節拍。

齊步走,齊步走,不回頭。

那一夜,是海棠永生難忘的。他與她幹杯,高腳杯裏盛放著紅酒,他晃動著紅酒,紅色的液體在杯底輕微地顫動。他說:“聽,多好聽的聲音。金屬般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們的身體在白床單上呈現出金屬的顏色,響起金屬般的聲音。她發現她的身體在說話,它竟然是會說話的,細聲細語地說著說著,它又突然唱起歌來,歌聲嫋嫋地升起,飛翔到了雲端。她在雲端上看著他的臉,他的臉像是另外一個人的臉,他的臉變得那麼紅,像塗上胭脂;他的眉毛那麼黑,像抹上了炭灰。他的身體在抽搐,好像他在承受著痛苦的煎熬。他的快樂與痛苦是多麼的接近。當她的身體回到白床單上,他也回到他自己的岸上。他的肌膚與他的思想好像沒有了關係,他的呼吸與他的存在好像沒有了關係,他的渴望與他的付出好像沒有了關係,他的愛與她好像沒有了關係。

那麼近的時候,卻變得那麼遠。那麼遠,那麼遠,好像他不是他。

他是誰?她又是誰?她是他的誰?她愛的人是誰?誰在愛誰?

月色蜿蜒地爬上她的後背,她像被催眠一般,隻是在眩暈之中感到格外寒冷。

“你很香。”他又一次向她俯過身來,他又一次抱住她。狠命地抱緊她。他又一次把自己藏進她的身體裏。

滾燙的身體裏,落寞在生長。孤單的嫩芽變成了一棵狂暴的樹,在明媚中落下片片黃葉。身體之外,靈魂迷失在無邊的荒蕪之中。

身體與靈魂,又一次背道而馳。

向左走,向右走,各自走。

她再一次失去她自己,再一次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