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人,一個沒有名字可以查詢的人。對麵的護士帽搖了幾下,沒有了動靜。我形容著他的樣子,他的受傷情況,他的可以敘述的一切。另一頂護士帽進入了我的視線,她開始說話,一板一眼地告知我:“他一脫離危險,就出院了。我們認為這是不妥當的,可是他們堅持。”
“他們?”我問。
“他的妻子啊!她陪著他離開了。”兩頂白色的護士帽一起移開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跌坐到藍色的塑料椅子上,刺眼的藍把我團團圍住。我在密不透風的藍色裏,像一個溺水的人。海棠托起我的臉,她的動作是那麼的輕,就像她輕得沒有分量的身體。她的靈魂在遊走,同樣輕得沒有重量。
“當時,我也沒有找到他。他確實走了。就像從來也沒有來過。”海棠輕聲地說。
“那麼,你為什麼要為他去死?”我向她表示著我的疑惑。
“因為,因為,我不確定我們是否真正在一起過。”她往外飄動著,“我懷疑我自己的存在,懷疑無名人的存在,我們也許都是不存在的。”她飄得越來越遠,她的聲音變得若有若無,我感覺她將要永遠地離開了。
哀傷的嚎叫發出的時候,我茫然地看著四周,周圍是靜悄悄的,隻有我呆在可怕的不斷延展的藍色裏。原來,哀號的人是我。
這一夜依然沒有過去,一個無法逾越的夜。血光之夜。隻有血與雷電。
淩晨三點半,我夢遊一般回到彩虹姨媽的巢裏。安全的真實存在的巢裏,沒有點燈,因為暴風雨把電纜線刮壞了。巢裏點著蠟燭,三支白色的蠟燭,在燃燒。彩虹姨媽坐在沙發上,手裏挑動著毛線棒,似乎這是整個秋天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春寒站在離牆壁不遠的地方,顯然他不想依靠任何外來物,他的焦慮支撐他站立得像一根豎起的火柴棍。他們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我站在那裏,天堂或者地獄的入口處,滿身血跡地站在那裏。
在搖曳的燭光中,他們迎向我。就像迎向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他們敞開他們的懷抱,真實的懷抱,等待著我。我們進入到三支白蠟燭的照耀中心,像另外的三支白蠟燭,在那裏圍成秘密的一團。
宛如在一個悲劇的舞台上。竭力表演的演員,根據各人不同的特質,飾演著不同的角色。而角色與角色之間是有關聯的,有的密切一些,有的疏離一些,分寸把握在演員的手裏。
“他走了。”我扮演的角色在說話,“她也走了。”
沒有人接我的台詞,他們不問我他與她是誰?
“無名人走了,海棠走了。”我自己解答。
一雙手把我拉入她的懷裏,溫柔地撫摸著我的後背。
“都過去了。忘記了吧。”彩虹姨媽扮演的角色對她懷裏的我說。
春寒開始在屋子裏來回走動,輪到他扮演的角色說話了。角色賦予他激烈的台詞。
“他們是一對瘋子。他們殺害了海棠,現在又把刀伸向你。這對你太不公平了。他們是不可饒恕的。”春寒又站回到我的身邊,把他的擔憂一縷一縷地傳輸給我,像電波擊打著一個垂死的人。
啪嗒一聲,有什麼掉到了地上。低頭一看,原來是海棠的日記本,橘紅色的軟皮本,像從天上扔下的一件意義非常的道具。我俯身把她撿起來,用我冰冷的手一遍一遍地摩挲著它的封麵。就像我正在擦拭著一麵我與海棠共同的鏡子。鏡子上的汙垢積了厚厚的一層,一時半會不能使它恢複原貌。陳舊的鏡子,如同陳舊的愛情,在明亮中枯萎。
隨意翻動日記本,竟然從裏麵飛出一張小紙條,像白色的蜻蜓在悲劇的舞台上飛旋。像是舞台上刻意製造的效果。春寒追隨著那張紙條,它終於平息在春寒的手掌裏。
一張把我與春寒拉入漩渦的紙條。一張飽蘸著海棠生死之謎的紙條。一張麵目冷峻含義深遠的紙條。
白紙上黑色的字再次飛舞。重複使用的令人心顫的字。
“與春寒無關,與靈香無關,與所有人無關。”
“究竟是什麼意思?”悲劇舞台上的小角色在發問。
三支白蠟燭的光芒聚集到這張紙條上,光圈之外俯視的臉,被黑暗籠罩。畫外音響起來,宏亮的男低音,像想象中神的聲音。
高高在上的神關注起悲劇舞台上的那張紙條。那張紙條的經脈伸展到悲劇舞台上每一個悲劇小人物的心髒。
神曰:這是一個腦筋急轉彎,確實是無關的。
與春寒無關,與靈香無關,與所有人無關。
嗚呼,可悲的存在著的小人物,複雜地繞著走不出的怪圈。
彩虹姨媽始終記得多年以前的那次精神的崩潰。這其實是不應該發生的,因為黑白王子與她的訣別,昭示著一個必然的結果。
可是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一個悲劇真正結束的時候,彩虹姨媽還是失去了經營多年的穩定神誌。在她的回憶中,她認為這是她能夠繼續活下去的一個需要,就像餓了要吃,累了要睡,她的痛苦也需要一個對應的出口。所以,她的精神潛入到了深海裏,任憑著自己肆意妄為,通過沒完沒了的失眠,通過間歇性發作的哭泣,通過時不時想要付諸實施的自殺行為,她把所有的憋悶與積鬱宣泄了出去。他們說她得了病,確實是得了病,她承認世俗的診斷是正確的。其實,她的心裏一直是清晰的,可以說她依賴著她的病症,就像依賴著一份刻骨銘心的感情來維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