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上香的伊藤清司回身停在火盆前,俯視著麵無表情的沈紫,問了一句:“我們在警察廳見過吧?”
沈紫眼不離火,說:“是。”
“你叫沈紫對吧?”
“是。”
“那我們有必要談一談。”伊藤清司發出邀請。
沈紫抬頭望了他一眼,繼續燒完手邊的元寶,方才起身,冷冷地說:“我知道廳長此行的目的,也會極力配合。”她揚手,示意對方移步。
伊藤清司隨著她來到內院,觀察四周並無異狀,便讓警衛在遠處監視。沈紫見他小心謹慎,隻怕也是個沒膽量的,便獨自前行,在一處杏樹下停住。她撫摸著樹幹,想起與芸姑姑相遇,便是這棵杏樹結的緣。
“我知道伊藤廳長想要的是什麼,看來芸竹學校易主的事情您已經知道了。”她說得稀鬆平常,仿佛並不因親人的去世而過度憂傷,還能閑談點生意。
伊藤清司依稀記得第一次看見她,眼裏滿是驚恐與無助,而如今的她,倒變得捉摸不透,恍惚換了一個人。
他定神,坦然道:“不錯。方女士過世前已經將三所學校的全部股份轉給了你。現在,沈小姐可是三間學校最大的股東。”
“那麼你準備出多少價?”她與他四目相交,再不似以前那般退避。
伊藤清司紳士地舉手,“沈小姐可以任意開價。”
沈紫說:“兩間學校我願意無償捐給政府,充當國立高中。”
她的動機讓伊藤清司意外的好奇,神色仍是不以為然:“沈小姐這麼做,不是沒有條件的吧?”
“我當然有要求:第一間芸竹學校不賣,校長隻能是方芸竹。”
“如果文教部指派一名副校長,國文課改為日語呢?沈小姐也能接受?”
“可以。但必須增設兩名副校長,多出的一個名額文教部不可過多幹涉。”
“沈小姐是在同我談條件,還是談判?”
“這是我最大的誠意,廳長難道不該也有所割舍?我要的不過是安身立命之所,不算貪心。”這番訓練了許久的違心話,真正說出口時,依然充滿了羞恥感。她卻還要故作儀態,與害死芸姑姑的侵略者談起交易。
伊藤清司定定地看著她,並不言語,片刻晃過神,無非玩味地拍了拍她隱隱顫抖的肩膀,一笑而過。
等到他走遠,沈紫頹然倒地,跪在了杏樹前,淚水與回憶蜂擁而至,耳邊不停響起芸姑姑遇刺當天,在車內交代過的話……
“小紫兒,三間天主學校我已經轉入你的名下。往後賣了它們,得到的錢想必也夠你留學所用。這是芸姑姑唯一可以留給你的。別心疼,一定要有取舍,芸姑姑實在不願看見你步我的後塵。小紫兒,我也知道你的心性,無論你作出何種抉擇,芸姑姑都支持你。隻是記住,剛者易折。”
芸姑姑說這話時一直緊緊抓住沈紫的手,並不曾放開。中途沈紫先下車,約好晚間再見,哪知這一刻的分手竟成了她們最後的訣別。當她趕到醫院,見到芸姑姑遺體的瞬間,她以為自己會悲慟欲絕,原來真痛到了極限,反倒無從哭起,猶如一具泥塑木雕……
“芸姑姑,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沈紫的麵頰輕輕貼住杏樹,仿佛還在向芸姑姑撒著嬌,“芸姑姑,您好好看著吧,小紫兒絕不會辜負您,也決不讓您白白枉死。”
這也是她,唯一可以對芸姑姑做出的承諾。
夜裏守靈並不是件輕快事,相較早間親友們紛至遝來吊唁的嘈雜,雖說冷清了些,倒也更適合追思先人。熬到後半夜,老管事等年長的仆人被換下去歇息,由沈紫和年輕的下人們頂替。廚娘心疼他們夜裏挨凍受餓,特意整了些粘豆包和小米粥,臨走前還囑咐沈紫多吃些,瞧她這兩天消瘦了不少。
沈紫想到喪事過後,方家傭人們興許就要各奔東西,不免又添了幾分惆悵。她讓男仆們先去墊墊肚子,白天還得他們多操勞,兩名丫鬟怕她一個人害怕,主動留下來陪著說說話。
如今這光景,大家也沒了閑聊的興致,隻是彼此靠在一起,盯著供桌上一陣陣搖曳跳躍的長明燈入了神。晚間起了風,堂內掛滿的祭幛和挽聯隨之輕揚,隱約可見擺在後方尚未大殮的棺木。油盞內的燈火此時也忽明忽暗,使得角落望過去鬼影幢幢。一名丫鬟心裏頭發怵,連忙抱住隔壁的同夥,低聲說:“姐,我有點怕。”稍微年長的丫鬟暗地裏擰她,示意別亂說話。
沈紫徑直起身,往長明燈裏添了些油,又撥高燈芯,使火焰燃得更旺,方回過頭對兩名小丫鬟說:“你們也去吃點東西吧,還有好陣子熬呢。不用擔心我,我還想一個人跟芸姑姑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