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隔著門板,他竟然覺得已經看到了她:孤立無援地躺在同她麵色一樣蒼白的病床上,那輪轉過無數病人的床單,或許已經洗得發黃。好比這些普通病房長年昏沉沉的吊燈,無精打采,寡淡乏味。
她也是這樣,很少笑,一有脾氣嘴巴會閉得很緊,然後刻意側開身以示疏離。這樣的年紀有這樣不可愛的性格,著實無趣得很。所以他的吻更像是惡趣味的懲罰,想試試在她心目中還能壞到什麼程度。
隻是,他沒有料到她的貞烈,會讓她升騰出士可殺不可辱的誌氣。原以為,她不過是經不起風吹雨打的花朵,受過特殊調教,會懂得唯命是從。
結果,他高估了自己。
最終,伊藤還是放下了手。背靠著門靜靜地站著,猶如一尊泥塑。神情裏的不安,是他唯一能給予這個女孩的憐憫。
他整理掉不合時宜的思緒,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有名換藥水的護士正急匆匆地趕去沈紫的病房,作為通報者的宮崎鳶則倚住樓梯扶手,又在撥弄她的耳環。等到伊藤清司靠近時,她紅豔豔的嘴唇仿佛在吹一個漂亮的煙圈,撅得又圓又高,“真是的,耳環不知道掉哪裏去了。”
伊藤清司聞言略低下頭,不冷不熱地說:“前幾天我吃過滿洲國廚師鹵的豬耳朵,很美味,就是硬了點。後來吐出來一看,あれ——怎麼是個珍珠耳環。”
他的調侃顯然不夠浪漫,以至於宮崎鳶抹著胭脂的麵上,竟也一陣白一陣紅。她倒也不氣餒,伸出一隻塗滿蔻紅色指甲的柔荑,搭住伊藤清司的胳膊,依次慢慢兒地滑過他軍服上的肩章,排扣,直定在腰帶的部位。
她輕輕手一勾,一鬆,腰帶像拉長的彈簧猛地彈回原處。‘啪’地一聲響,猶如不起眼的小石子,投在了伊藤清司平靜的心湖裏,終是弄皺了一池清水。
在對方有所反應之前,宮崎鳶很快收回媚態,及時抽身離開。她不急著收網,蜘蛛也是在獵物消耗光力氣之後,才會細細品嚐食物的甘美。
她知道,伊藤清司肯定不會讓她等太久。
沒過多久,她聽到身後傳來軍靴特有的腳步聲,正一點點向她靠近——陡然間,腳步聲戛然而止。
這時,一名日本士官行色匆忙地走過來,徑直在伊藤清司身側低聲耳語。聞得消息的伊藤清司忽然笑逐顏開,眼睛裏全是熱切的渴望和毫不收斂的興奮。他叫上日本士官,幾乎是一刻不停地走出醫院。期間,他不曾看過宮崎鳶一眼,仿佛壓根兒忘記還有這號人。
宮崎鳶並沒有覺得難堪,有些事需要等,有些人亦如是。
*
醫院的生活,並不比坐牢輕快太多。
尤其沈紫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禮拜,除了蒙著臉的護士和值班醫生,她沒見過其他人,整間病房隻有她一個病人。
隔壁幾間不知道是塞得太多,還是病人底氣太足,從早到晚都能聽到不絕於耳地呻吟,和沒玩沒了的咳嗽。最近有個新進的病人,總在後半夜發哮喘,好幾次她被那陣要斷不斷,夾著痰的喘氣聲嚇醒。
恍惚覺得那個病患就坐在她床邊,一睜眼便能見到對方蠟黃色透著灰的臉,正目不轉睛地盯住她。每次驚醒,她很難再入眠,到了白天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醫生們又會例行檢查。
她是很抗拒男醫生的。自從來到這裏,她已經拋下許多原則,也習慣了男醫生撩起病服將冰冷的手伸進來,幫忙背部按摩。這在往常,幾乎是無法想象的。
第一次她強烈抗議過,覺得男醫生是在耍流氓,怎麼勸都不肯。急得旁邊遞棉花棒的護士跺起腳訓:“哎呀,你可知足吧!要不是擔心你長期臥床後背容易出褥瘡,誰耐得煩隔幾個小時幹這活。褥瘡知道是什麼嗎?就是一個姿勢躺久了,那塊地方的肉會爛掉,嚴重的都能爛到看見骨頭。管你這片的日本護士不肯幹,這才換了大夫來伺候你,你還不配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