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河街是個特殊的地方。第一是它處在東海邊上。這個地方,原來是洪荒之地,是流放之地。就是在二十年前,這個地方跟外界聯絡的,隻是一條水路,本地話“水”和“死”同音,所以笑稱這個地方是“死路一條”。還有,它處在兩個省的交界處,像個野孩子,是個不開化的地方。第二個特殊是這裏的人有著兩種完全不同的世界觀。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分為非常鮮明的兩類,一類是認為天下就隻有信河街這麼大,即使天外還有天,那也是以信河街為中心的。所以,這一類人從生到死,決不走出信河街一步。還有一類人是為了逃離信河街,他們立誌要離開信河街,隻要有機會,他們就坐輪船漂洋過海,去南洋,去日本,去意大利,去法國,去美國,隻要能夠離開信河街就可以。這一類人大約占了信河街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所以,這裏所有的人,都有親戚在外國。但是,即使是這樣,留在這裏的人也不認為信河街就失去了世界中心的地位,因為出去的那些人無論走多遠,他們還是不能忘記信河街這個地方,總要找機會回來看看,有年紀大的甚至落葉歸根了。在信河街的方言裏,稱那些在國外的人為“番人”。“番人”就是邊緣和未被開化的人的意思。第三個特殊是大家的人生觀。他們的人生觀也是很走極端的,認為人活在世上,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做生意,人生最大的成功就是生意上的成功,通俗地說就是賺到數也數不完的錢。隻有把生意做成功了,把錢賺來了,就是受人尊敬的人,就是英雄。除了做生意,除了賺錢,其他統統是末技,可以忽略不計的。
做生意的風俗據說到了宋朝是個高潮,還被人寫成了書本傳世。到了麻妮婭父親這一輩,早已經深入人心,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做生意。當然,做生意有很多層次。一種是專業做生意。那就是過江燒船了。把整個身家性命投進去,招兵買馬,買地(更多的是租),建廠房,辦工廠。不賺到錢死不罷休。另一種是半專業的。半專業的意思就是進可攻退可守,還留著後路的那種。這種人大部分有沿街的房子,把前麵隔出來開店,後麵用來做工廠或者住人。用的是自己的房子,賺來都是自己的,虧不到哪裏去。還有一種是業餘的。就是家住在一個大院子裏,或者是在單位裏上班的人,這種人白天都有固定的工作,有些還是比較體麵的工作,到了夜裏,他們的身份就變了,推著板車和貨物,到夜市去擺攤,賺的是另外一份錢。
麻妮婭的爸爸就是業餘選手,他的正式身份是市政府機關的文員。每天晚上,早早地吃過晚飯,她爸爸就推著板車去占夜市的攤位。有時路上會碰到熟人,她爸爸會很大聲地跟熟人打招呼,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為什麼要難為情呢?信河街的人都是這麼做的,每個人都有賺錢的副業,隻不過方式不同而已。隻有賺不到錢才是難為情的事呢!當然,擺攤的事,麻妮婭爸爸隻是個配角,她媽媽才是主角。她媽媽原來是信河街造船廠的工人,效益不是很好。她就提前辦了退休手續,專心到夜市擺攤。賣的主要是衣服,隨著季節的變化,品種也在變化,天氣冷時賣內衫內褲、棉毛衫棉毛褲、皮衫皮褲;天氣熱的時候就賣各種雜牌的T恤衫和各種西裝短褲。
那個時候,麻妮婭已經上初中,休息日的晚上,她也會到夜攤幫忙。這一天很多鄉下人都進城來逛夜市,人山人海,一直到淩晨一點鍾還沒有散去。這一天的生意也最好,有時這一天的收入比麻妮婭爸爸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所以,他在家裏的地位遠遠不如麻妮婭的媽媽高。也就是說,別看她爸爸在市政府裏工作,這個家的一把手實際上是媽媽。
跟麻妮婭媽媽一起擺攤的還有夏孝陽的媽媽。他們住在同一個大院裏。夏孝陽比麻妮婭大一歲。夏孝陽的爸爸是個裁縫老司,他媽媽跟麻妮婭的媽媽是工友,私下裏拜過姐妹,麻妮婭的媽媽小一歲,是妹妹。夏孝陽媽媽很有經營頭腦,那個時候就懂得錯位經營,夜攤裏別人都是賣衣服,隻有她一個攤位專賣女人的胸罩,每晚的營業額比誰都高。休息日的晚上,夏孝陽也會去夜攤上幫忙,他們家的夜攤離麻妮婭家的夜攤不遠,麻妮婭每次看見他們家夜攤上的胸罩就會臉紅,但夏孝陽卻能夠很沉著地跟那些鄉下女人討價還價。這叫麻妮婭覺得他很了不起。但那個時候,他們並沒有談戀愛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