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托尼奧·克律格(3)(1 / 3)

這個家庭的家長,托尼奧的祖母逝世了。不久以後,托尼奧的父親,那位個子高大、善於思考、衣著講究、紐扣洞裏經常插一朵野花的紳士也跟著走了。克律格家曆史悠久的大房子等待出售,工廠也解散了。托尼奧美麗多情的母親,那彈得一手好鋼琴和曼陀林、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母親,一年以後就再次結婚,嫁給了一個音樂家,而且是一個有著意大利名字的藝術鑒賞家,後來跟隨他到不知什麼遙遠的地方去了。托尼奧·克律格覺得她這樣做有點太隨便了,但他是誰,憑什麼去阻止她?他自己在寫詩甚至連自己到底準備怎樣生活都回答不出來,憑什麼阻止她?

於是,他離開了故鄉,離開了潮濕寒風呼嘯穿過的曲折彎曲的、有尖頂屋的小巷;離開了童年時代的親密朋友:花園的噴泉和老胡桃樹;也離開了曾經熱愛過的大海,不過這次離開,他並沒有感到痛苦。因為他已經長大了、理智了,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境況,實在看不起在這些環境中,那些長久以來羈絆他的庸俗狹隘的生活。

他完全獻身於在他看來世界上最崇高的一個力量,他願意為它服務,而它也將賜給他地位和榮譽:它就是智慧的力量,文字的力量,威風凜凜地統治著那些無意識的、不善於表達的人。他把青春的全部熱情貢獻給它,而它則給予所有能給予的一切來回報他,反過來,又毫不留情地從他那裏拿去它想要拿走的東西。

它使他的眼光更犀利,讓他看透熄滅人類內心火焰的大話;它為他打開了別人和自己的靈魂,使他洞察其中的奧秘,把世界的內在本質和隱藏在人們語言和行動後的根本事物展現在他的麵前。他所看到的可以歸結為兩個詞:生活的滑稽和苦難。

知識給他帶來了痛苦和自負,也隨之帶來孤獨,因為他無法忍受那些自得其樂、理解力極低的無知庸人,而他們厭煩他呈現在額頭上的種種跡象。可是,他對文字的愛、對形象的愛好卻愈來愈甜蜜、越來越深切了。他常說(在寫作時也已經說過),如果擁有表達的能力所帶來的快樂無法使我們保持清醒和開朗的話,那麼對靈魂的認識肯定會使我們變得憂鬱、煩悶。

他住在南方的一些大城市裏,相信在南方太陽照耀下,他的藝術也會逐漸成熟,取得豐碩的成果,這可能是來自母親家族的血液把他吸引到那兒去的。但他的心已經死了,沒有愛情,所以他開始了肉體上的冒險,深陷在情欲和灼人的罪惡中,並為此遭受著無法訴說的痛苦。也許是他父親,那位個子高大、善於思考、衣著講究、紐扣洞裏經常插一朵野花的紳士一直活在他的心中,使他在遙遠的南方受盡折磨。不時,他的內心會泛起靈魂所擁有的某種快樂的一種淡淡的、向往的記憶。他曾經擁有這種快樂,而如今,他再也找不到這種快樂了。

有時,他厭惡和憎恨這種感官的享樂,渴望純潔和適宜的安寧,同時,他仍然呼吸著藝術的氣息,那是永恒春天的暖和、甜蜜、濃鬱的氣息;在這種氣息的籠罩下,在那神秘的創作祝福中,它一直都在孕育、醞釀和萌芽。因此,他在兩個絕對的極端之間被拋來拋去:冰冷的理智和狂熱的情欲之間。在良心譴責下,他過著一種疲憊不堪的生活,一種獨特、非凡、放縱的生活,而這種生活正是托尼奧·克律格心底裏所厭惡的。“真是迷宮啊!”他有時會想,“我怎麼會過這樣放蕩不羈的生活呢?好像我有一位乘馬車的吉卜賽祖先!”

可是,當他的身體因為縱欲而日趨衰弱時,他的藝術才能卻得到了磨煉。為了尋求平凡人所要求的機智和品味,他更講究細節、語言華美、推陳出新、敏感犀利。他的作品首次出版時便贏得了有關人士的讚揚,這些精選的文章讓人感到愉悅,因為這是一部寫作技巧精湛的、有價值的著作,充滿了幽默和對痛苦的體驗。很快,他的名字——就是那曾經被老師責罵過的名字,也是簽在最早的幾首寫胡桃樹、噴泉和海洋的詩下麵的名字,這個南腔北調的音節組成的、帶有異國風味的中產階級的名字——便成了“優秀”的同義詞。他對所經曆的事物的痛苦體驗,以及堅持不懈的雄心和持久穩固的勤奮,與他一絲不苟的挑剔的性格發生 了劇烈的衝突,正是在這劇烈的痛苦中,他創作了這些不平凡的佳作。

他工作起來不是像有些人那樣,隻是為了生活,而是除了工作,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他不把自己看做是一個人,而看成是一個創作者。不創作時,他像一個演員一樣,低調地走來走去、四處遊蕩,當他不扮演什麼角色時,他就沒有什麼價值了。他默默地從事寫作,離群索居,銷聲匿跡,對那些把才能當做社交資本的小人物充滿了輕蔑。這種人,不管是沒錢還是有錢,不管是衣衫襤褸的賣弄,還是打奇特的領結來炫耀,他們所關心的隻是一生過得快樂,讓自己風雅迷人,根本不懂得這個最簡單的事實,即隻有在生活的重壓下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輕鬆生活的人無法創作,隻有死氣沉沉的人,才能成為一個創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