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下了栗褐色的假發,我發現他本人的頭發是紅色的。他的一隻眼睛周圍還塗著黑顏色,睫毛上粘著一些金屬質的灰塵,另一隻眼睛則有點紅腫,水汪汪的,用不可名狀的可愛的目光斜視著我們。我可以忍受這一切,但無法忍受的是米勒·羅塞的背部、胸部、肩膀和上臂都密密地布滿了丘疹。這些可怕的丘疹,周圍通紅,頭上起著小膿包,有些已擦破出血,直到今天,一想到這一情景,我還不禁毛骨悚然。我發現,我們對於厭惡的承受力和對於快樂的容納力、對世界能給予的快樂的渴望是成比例的。最差的是房間中的空氣,空氣中充滿著汗臭味和攤在桌子上麵盆、鍋、油色棒散發出的氣味。開始時,我以為自己在這裏呆不上一分鍾就得惡心起來。
然而,我還是站在那裏,向四周環視著——但我無法對到米勒·羅塞化妝室的這次拜訪再講些什麼。如果這樣寫首先為了我個人的消遣,其次才是讓讀者分享,我才不想寫作的話,或許我應該責備自己沒有用心地描述第一次去劇院的這次經曆。我不願意去刻意製造戲劇性的懸念,還是把這些方麵留給那些致力於讓他們的藝術作品擁有更華麗和更係統的結構的想象力豐富的作者去做吧——而我的素材隻來自我個人的經曆,我覺得我可以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想法去處理這些素材。因此,在那些對我有特殊的價值和重要意義的事件上,我會停留時間較長一些,多費些筆墨,而那些對我沒有價值的事,則一筆帶過。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我父親和米勒·羅塞之間都談論了些什麼,因為其他的一些事件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根本無暇顧及這些。這是由於通過感官給我們留下的印象,要比通過思維留下的印象強烈得多。我記得,這位歌唱家——盡管他所獲得的觀眾的熱烈掌聲毫無疑問已經證明了他的成功——仍然不斷地問我的父親表演得“是否好”,或者“好到什麼程度”,我完全能理解他當時的感受。我甚至還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在談話過程中,還插入了幾句庸俗的話,比如為了回應我父親的暗諷,他說:“閉上你的嘴!”接著,又用同樣的口氣補充了一句:“或者縮回您的爪子,等著去抓更有味道的東西去吧!”但是,就像我所說的,對他講的這些話及其他類似的精神層次的東西,我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當時,我忙於用自己的感官消化所感受到的東西。
“因此,這個,那麼”——我當時大致想——這個滿身丘疹、滿麵油彩的人,這個大批平庸之輩剛才如饑似渴地向往的人,才是令人著迷的人!這個令人厭惡的蟲子隻不過是華麗的蝴蝶的真實形象罷了,而受到迷惑的旁觀者卻以為,自己對於美、優雅和完美的秘密夢想得到了實現。其實,他就像那些令人厭惡的小動物,擁有一種夜晚能夠發出神奇熒光的能力而已。但是,那些觀眾中的有一定生活閱曆的成年人,心甘情願地受他捉弄,他們一定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吧?不然的話,就是他們根本不認為這是一種欺騙?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為你可以想一下,哪一種形態是螢火蟲的真實形態:是當它作為無足輕重的小生物蜷縮在我們的手心時,還是閃爍著充滿詩意的熒光在夏夜之中翻飛時?
誰會輕易地下結論呢?回憶一下你以前看到的畫麵吧:一大群穀蛾與小昆蟲,正在盲目地、無法抵製住地撲向燃燒的火焰!它們懷著美好的願望,全體一致甘願受騙!那麼,除了這種由上帝親自灌輸給人本性中的普遍欲望,是什麼讓人相信米勒·羅塞創造的形象?毫無疑問,這裏存在著某種維持社會生活所不可缺少的機製,而這個人正是要為此機製服務而存在著,並得到了報償。”
對他今天所取得的和每天都會取得的成就,他應該得到多少讚賞和尊重啊!我們還是抑製住厭惡感,設身處地地體會一下:他明知道自己全身都是可怕的丘疹,卻在油彩、燈光、音樂和距離的配合下,讓觀眾如此肯定地認為,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內心的理想,並由此受到鼓舞,得到啟發,收獲到無窮無盡的快樂。而且,讓我們問一下自己,是什麼動力促使這個可憐的騙子學會這樣一套在夜晚美化自己的技巧!他的這種貫穿全身直至每一根手指的、令人陶醉的魔力的秘密源泉是什麼?這個問題需要,而且要求得到答案:誰不知道教會螢火蟲在夜間發光的魔術般的、不可言喻的甜蜜力量?這個人不會經常或者太過強調他的演出帶來了快樂,超出一般的快樂。是他對如饑似渴的觀眾發自內心的愛和向往,鼓勵和促使他掌握了高超的技藝;他給了我們生活的歡樂,我們反過來通過掌聲滿足了他內心的渴望,難道說這不是一種相互滿足、一種他的希望與觀眾的希望的真正結合嗎?
以上這些話大體上描繪出當時在米勒·羅塞的化妝室,在我頭腦裏激動而又迫切地思考的東西,是的,在以後幾天甚至幾周裏,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著、回味著這段往事。每當想起這些,我的內心總會產生深切的激動和戰栗,這種渴望、希望和歡樂如此強烈,直到今天,盡管我已疲憊萬分,但隻要一想起這件事,我的心髒總會加速跳動。當時,我的感受如此猛烈,以致胸口有爆炸之勢,使我感到像生病一樣,因此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以此為由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