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1)(1 / 3)

今天講的內容都在《杜詩詳注》卷一。兩首五古,《望嶽》和《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四首五律《登兗州城樓》、《夜宴左氏莊》、《房兵曹胡馬》、《畫鷹》。選這四首五律有我的理由,下麵再說。先講兩首古詩。

望嶽

(開元二十四年兗州)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我原先寫過關於《望嶽》的文章,收在《莎齋筆記》裏,文中引了翁方綱《複初齋文集》及《石洲詩話》卷六裏討論“岱宗夫如何”的“夫”的《與友人論少陵〈望嶽〉詩》:“此一‘夫’字,實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內。蓋少陵縱目遍齊、魯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歎之。此‘夫’字猶言‘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將‘造化鍾神秀’、‘蕩胸生層雲’諸句,皆攝入此一‘夫’字內,神光直叩真宰矣,豈得以虛活字妄擬之乎?”又雲:“‘如何’者,仰而訝之之詞。”

翁方綱有大段文字縱論“岱宗夫如何”的“夫”字。我聽俞平伯先生在課堂上講這首詩,他認為這個“夫”,是用《魯論語》。《論語·陽貨》:“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夫子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其中通行本作“天何言哉”,而《魯論語》作“夫何言哉”。俞先生認為這個“夫何言哉”的“夫”,就是“岱宗夫如何”的“夫”。當然,他不是說這個“夫”就出典在《魯論》,杜甫也不一定用這個生僻的典。我認為俞先生的意思是說,這兩個“夫”字的用法相近。

俞先生的講法我那篇文章裏已經引了,這裏想要補充的是:第一,從古文的角度看,這個“夫”本來是文章中的虛詞,是多用於句首的虛詞,而在古文中幾乎沒有置於句中的。錢鍾書先生《談藝錄》經常談到這個問題,說宋代以後的詩不好,因為虛詞特別多,把文章裏的虛詞都用到詩裏,他認為這是一個缺點。文章中的虛詞本不宜擱在詩詞裏,但也不必完全排斥。杜甫這裏放在中間,“夫”是指代詞,就是指“岱宗”。然則它是否多餘呢?我認為這是杜甫的創造,他有意識放在中間。翁方綱認為,把“夫”放在第一句,不僅可以籠罩全篇,使一首古詩有氣勢,而且起到感歎的作用,加重語氣。俞先生也有這樣的意思。根據前人的意見,我認為加重語氣,和下麵的“如何”很有關係。杜詩中“如何”出現過兩次,一是“岱宗夫如何”,一是《送高三十五書記(適)》“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杜詩中的“如何”,不是疑問詞,而是一個讚歎詞,如果講成疑問詞,“佳句法如何”就成了挖苦。這句詩是說人好,詩寫得更好。假如《望嶽》裏換一個其他的虛詞,比如說“岱宗其如何”,這不是不通,而是軟了,沒有力量了。用“岱宗彼如何”,也不行。再用別的,“果如何”、“竟如何”,哪個都不行。可見,杜甫在這個字上,確實下了一番工夫,思考這個“夫”的特點,不是說翁方綱鑽牛角尖,而俞先生征引“夫何言哉”也不算過於牽強。杜甫把一個虛字放在句中,可以籠罩全篇,讓全篇都受這一個字的影響,可見他是下了很大的工夫。陳貽焮在《杜甫評傳》中認為《望嶽》是杜甫的不朽之作,確實是好。換其他虛字,不如這個“夫”自然、妥帖。下麵那個“如何”,表示不但感歎,而且驚詫,所以我覺得杜詩既有功力,也有天才。這樣平常的一句,仔細分析有這麼多可講,可見他不是隨便寫的。

第二點我要補充的是,那篇談《望嶽》的文章是早年寫的,時至今日,我對這首詩的理解又有加深。我以前對第三句有點忽略了。“造化鍾神秀”,我總以為這句有點兒湊數。我以前講此詩,認為杜甫膽子夠大,八句五言隻有三句是實寫,即“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兩句是期望,開篇“岱宗夫如何”是發問,“齊魯青未了”是宏觀地寫,而“造化鍾神秀”也顯得比較虛,我始終沒有深刻地理解“造化”一句的佳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