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打破了這個格律,主題開篇就提出來。“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一首詩的主題就在這裏。這就叫“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就是杜甫的創造性。當年俞平伯先生講詩,講比興,“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陌上桑》),這是“興”;“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孔雀東南飛》),這與後麵焦仲卿、劉蘭芝的事有什麼關係呢?這也是“興”,或者說“比興”。一般來說,“比興”多在開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對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來講也是“興”。這也是在前麵,但也有在後麵的,《木蘭詩》的比興就在後麵,“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就是創新,這個比興放在後麵才精彩。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紈袴子弟受父祖餘蔭,餓不死。袴,多作“絝”,應該作“袴”。“丈人試靜聽”,不是叫丈人安安靜靜,不要講話。《說文解字》:“靜,審也。”審,詳細、仔細。靜聽就是諦聽,白話即“細聽”。所以說,治文學宜略通小學。《夜宴左氏莊》:“林風纖月落,衣露靜琴張。”或作“淨”,或作“靜”,這都是省略的寫法,真正應該寫“瀞”。“淨”與“靜”都是假借字,不是本字。本字是“瀞”。《老子》“清淨無為”,或作“清靜無為”,應該作“清瀞無為”。北大的張鳴同誌問我,這琴到底彈沒彈?這是杜甫留給人想象的餘地,但“靜琴”不是說這琴很幹淨,也不是說這琴很安靜。這是指琴的音色,一定清脆悅耳。“靜琴張”的“張”是說琴擺在那裏,可以設想正在彈,或尚未彈,但音色一定很美。“淨”字最早不念“靜”,念“爭”。除了“淨”,還有“埩”,見於《公羊傳·閔公二年》,魯國北門為“埩”。護城河為“淨”,城謂之“埩”。所以“淨”是城名、水名。“埩”讀仄聲,本是動詞,實際上就是“整”,整治的“整”。安靜的靜,應作“靖”。丈人靜聽,即丈人細聽。仇注引鮑照“主人且勿喧”,不對,應引劉伶《酒德頌》“靜聽不聞雷霆之聲”。靜聽,即是細聽。《詩經》“靜女其姝”,這個“靜”不是幽閑貞靜、賢德之義,而是“靚”,即美的意思。漂亮的女人長得真美。“靜”還作“好”,“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後漢書》裏說王昭君“豐容靚飾”。所以治文學宜略通小學,不妨以詩證詩。“秦氏有好女”,好女,美女也。“借問誰家姝”,餘冠英先生注《詩經》,釋“好人”為善人,不確,應該是美人。
前四句是一個總綱,中間仇注說得很清楚,分四段。中間十二句說自己,又十二句是事與願違。自己的抱負超出常人,但遇到了“騎驢十三載”的遭遇,“主上頃見征”,“歘”一般讀“xū”,這個字與“倏”同義。結果李林甫壓製,野無遺賢,大家都上當受騙了。“觀國賓”,見於《易經·觀卦》。“觀”,名詞當讀去聲。秦觀,字少遊;陸遊,字務觀。當代人錢世明,認為秦觀讀平聲,務觀讀去聲。嚴格地講,大觀園,應讀大guàn園。“早充觀國賓”,是說自己早年來長安,很露臉。“賦料”,仇注注得不清楚,“料”名詞讀去聲liào,動詞讀平聲liáo。意思是,我自己琢磨賦可以和揚雄比肩。“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可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致君堯舜上”,這有兩個講法,一是使君王與堯舜一樣;一是比喻貞觀之治。堯舜之君如比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希望玄宗和太宗一樣。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行歌”,用《論語》“楚狂接輿”的典故,用白話講就是要飯的,邊唱邊行乞。我不是想隱居,而是沒飯吃。“殘杯與冷炙”,“炙”名詞讀zhà,動詞讀zhì。可是“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後十二句說自己如何如何倒黴。
最後十六句,說到眼前,“甚愧丈人厚”,感謝韋濟在人前稱道自己的詩作;“竊效貢公喜”用“彈冠相慶”的典故,你如今升官,我感到高興,但我“難甘原憲貧”啊。杜詩的沉鬱頓挫就在這兒。這樣的環境,我不該心怏怏,但“隻是走踆踆(cún)”。老太太下台階把腳“踆”了,就是這個字。“今欲東入海”,仇注引《莊子》,不確,而是《論語》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去秦”,離開秦地。仇注引李斯《諫逐客書》是對的,但沒有引到點子上,當引“非秦者去,為客者逐”兩句。《論語》雲:“遲遲吾行也,去父母之邦也。”他舍不得走,但表達得很含蓄,說“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我留戀終南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一飯之恩尚且要相報,我總想報答你,何況還是辭別朝廷的大臣,表達不失身份。最後又把自己的尊嚴和身份表達出來,“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我好像一隻漂流無歸的白鷗,盡管飛到萬裏之外,但我不是能被任何人馴服的。用《列子》“鷗鷺忘機”的典故。“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客至》),也是用此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