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首寫宋玉。“搖落深知宋玉悲”,“搖落”是一個詞,見於《九辨》。秋風起而樹葉落,就是“搖落”,後來變成一個專名詞,指沒落、遲暮的意思。杜甫這裏即用這個專名詞,宋玉的一生便是“搖落”,仿佛樹葉在秋風中飄零,對於人來說便是年老體弱之義。人們都看到宋玉是楚王的寵臣,但我能看到宋玉的心情是搖落的、悲哀的。杜甫對宋玉評價不低,“風流儒雅亦吾師”,不但有文采,而且儒雅有內容,“風流”指文采,“儒雅”指內容,宋玉的作品無論外表,還是內容都是我所師法的。但是,宋玉一生未曾如何得意,不過一介詞臣而已,也是懷才不遇,如李白翰林供奉一樣。“悵望千秋一灑淚”,對於宋玉的身世灑一掬同情之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一句前人有爭論,有人認為這句重複,“異代”不就是“不同時”嗎?1946年我住在嚴群先生家裏,他是嚴幾道先生的侄孫,小時跟嚴幾道先生讀書。我第一次跟他聊天,他就問我這句該怎麼講。我認為不重複,“異代”是說彼此的時代背景不同,“不同時”是指生活遭遇、生活的環境氛圍也不一樣。時代不同,遭遇也不同,這是兩層意思,不重複。宋玉一生雖然蕭條,但還有故宅,杜甫自己居無定所,寫此詩正是漂泊的時候。兩人所處的環境,生活遭遇、生活條件完全不同。
“江山故宅空文藻”,宋玉的故宅,後來庾信住過,到唐朝時還在,大概保存得還不錯,所以說“空文藻”,不要認為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是在宣揚色情和國王的享受,或是在編造神話,其實那是有所指的,國王與神女的故事不是編神話、歌功頌德,這一句杜甫實有所諷刺,不要說楚國的古跡故址現在早已看不見了,但是當年宋玉寫《高唐賦》、《神女賦》時,他未必全是幻想,因為眼前唐玄宗所做的,不就是“雲雨荒台豈夢思”嗎?這與寫劉備是一樣的--“翠華想像空山裏”,當初楚王與神女在這裏,肯定是一個豪華宮殿,“最是楚宮俱泯滅”,那種過眼的繁華、富麗堂皇的東西,現在什麼都沒有了。“舟人指點到今疑”,江上的船夫在那裏指指點點,可能當初這裏就是楚宮,但找不到準確地點了。富貴享受、荒淫無道的生活,不過是一場夢,可是宋玉寫的不一定是一場夢。這首詩的意思很深,裏麵有一個對比,“江山故宅空文藻”,宋玉的故宅還有文藻,可是楚宮泯滅了,文人的命運,當年雖然蕭條,但是千百年以後,國王、神女、傳奇美夢都沒有了,可那個故宅文藻還保留著。因地及人,因人及己,所以是詠懷,“雲雨荒台豈夢思”,不僅僅指楚宮,還有諷刺當前的意思,唐明皇夠荒唐的了。
第三首最難講,我們可以說杜甫以王昭君自比,但杜甫和王昭君還是不同,這一首以憑吊王昭君為主,我認為古今歌詠王昭君的詩,以杜甫這一首寫得最好,最精練,最概括,最有深度。後世真正懂得杜甫此詩的是王安石,其他人,包括歐陽修,都隔著一層,後來很多吟詠昭君的詩都有自己的主題思想,但真正能表達杜甫此詩之義的,還是王安石的兩首《明妃曲》。
“群山萬壑赴荊門”現在中學課本被注成“群山萬壑”是主語,此句是動賓結構,這樣講意義錯了,詩也講歪了。杜甫寫詩好,好就好在始終沒有離開長江,一個旅行者坐船從重慶順江而下,通過三峽,一路下來,兩麵是群山萬壑,一直到荊門。山水移動是坐船人的感受,並非山水真能搬家。就在群山萬壑之中,出現了一個很小的“點”,在地圖上可能都找不到,湖北秭歸縣相傳有王昭君的故裏,這也是“古跡”。在如此大背景下的一個“點”,這裏出現了一個千古不朽的女性--王昭君。杜詩常常以氣勢奪人,李白也很有氣勢,但是杜甫的氣勢與李白不同。“白發三千丈”一看就是誇張,而“群山萬壑赴荊門”是寫實,卻很有氣勢。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不宜斷成四--三的句式,應該是二--五,王昭君離開了故鄉之後,經曆了兩個生活階段,一是在“紫台”,一是在“朔漠”,這兩個環境都是不理想的,獨留的是向著黃昏的青塚,讀成二--五,意思才深。下麵“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月夜魂”,其中的“省識”的“省”是讀shěng,還是讀xǐng?讀xǐng,就是兩個動詞連用,讀shěng,就是副詞,古人一般都讀xǐng,讀shěng是從金聖歎開始。下句“空歸”之“空”是副詞,因此這裏應讀shěng。“畫圖省識春風麵”是什麼意思呢?皇帝沒有深入調查研究,僅憑畫圖大概地判斷,“省”今天還有省事的意思。由此造成王昭君不幸的遭遇,到了北方,身在異國他鄉,她的內心是很寂寞的,王安石的詩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貴在相知心”,漢朝對她不好,匈奴對她比較好,甚至可以說特別好,但匈奴就知心嗎?漢恩淺、胡恩深,對王昭君而言不過是五十步和百步,本質上沒有什麼差別。心情寂寞,死在異國他鄉,所以下句雲“環佩空歸月夜魂”,“空”字很重要,死後即使魂想回故鄉,但也沒有人理解,回來也找不到知己。因此杜甫就揣摩昭君的心情,“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