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8)(3 / 3)

贈李白(七絕)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下麵說七絕《贈李白》。“仇注”有個體例,某種詩體第一次出現,詩後就征引很多相關的資料,而《贈李白》是杜甫詩集裏的第一首絕句,所以後麵就詳細解釋絕句,在此我就不重複了。首先有一個問題,“飛揚跋扈”現在都變成貶義詞了,所以有的注解說杜甫寫此詩給李白有諷刺的意思。我不同意,我覺得李、杜的關係那麼好,為什麼會有諷刺?不能現在用慣了,就光從字麵上看問題。“秋來相顧尚飄蓬”,詩人是飄蓬,而李白也是飄蓬,彼此的身世、經曆、遭遇、境況都像飄蓬一樣無所依托,所以這句乃兩方麵並提。因為李白好道術是久已聞名的,所以杜甫次句用“未就丹砂愧葛洪”來比喻自己,這不是說李白,而是詩人自比。葛洪是道家出類拔萃的人物了,當初葛洪主動要求去南方作勾漏縣令,因為那兒出丹砂,可以滿足煉丹修道的願望。這句說的是杜甫自己,可兼顧到李白。我沒有像葛洪那麼運氣,跑到南方去得到煉丹修道的機會,所以我的處境“愧葛洪”,不如葛洪。當然,李白也不如葛洪的機遇好。後兩句主要寫李白,可是裏麵也有自己。“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痛飲狂歌”不見得是褒義詞,相反“飛揚跋扈”也未必是貶義詞。我認為這兩句其實是互文見義。杜甫也是個酒徒,有一點錢就去找鄭虔,二人買酒痛飲,喝得痛快淋漓,所謂“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杜甫還寫過《醉歌行》,杜詩還說“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他也是極愛喝酒的。所以“痛飲狂歌”和“飛揚跋扈”是互文見義,彼此兼寫,李白是“痛飲狂歌”,杜甫也是“痛飲狂歌”,兩人都是“空度日”。“跋扈”出於《後漢書·梁冀傳》,說梁冀是跋扈將軍,一般認為是貶義詞,所以這句杜詩也被認為是含有諷刺。關於“飛揚”,我們現在經常說一個人“神采飛揚”,不一定就是貶義詞。“飛揚跋扈”可能還是杜詩第一個連在一起的,就我的印象,最早出於杜詩。而這句的意思就是說,我們“痛飲狂歌”是因為胸中有塊壘,需要發泄,壯誌未酬,所以“空度日”。我們有時也撒酒瘋,也瞧不起人,有時覺得自己了不起,可是“為誰雄”?有什麼用呢?誰能理解我們呢?“仇注”有一句話“惜白之興豪不遇也”,說得很對。可惜李白興致很高,但他不遇。仇注又說“贈語含諷,見朋友相規之義焉”,這話就不一定合適了。因為這裏也有杜甫自己在內,杜甫年輕時的豪情盛氣,不見得就比李白差。不過李白一直到死都是豪情不減,而杜甫到後來,說不客氣話,有點世故老人的味道。我認為杜詩的三、四句是兩人都處在百無聊賴的環境裏,彼此相慰藉的話,而不是諷刺的話。關於“跋扈”,“跋”出自《詩經》,舊注說扈是魚的尾巴。“跋扈”用現代漢語來講是最妥當不過的,就是翹尾巴。換句話說,你已經不得意了,已經倒了黴了,還翹什麼尾巴?杜詩就是這意思。而這不專指李白,所以我認為這兩句是互文見義,未必是諷刺李白。試想,兩人是好朋友,處境差不多,誌趣差不多,為什麼不能這樣說?我們有時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肚子牢騷,可是究竟有什麼用呢?誰能看出我們是英雄豪傑?所以這首詩,我的講法跟前人略有不同。

附錄二莎齋筆記讀杜一得

往日撰小文說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下者飄轉沉塘坳”的“沉”字應作“深”解;謂《奉先詠懷五百字》中“默思失業徒”的“失業”乃用《漢書·食貨誌》,指農民失去土地田畝。皆為識者所謬許。近又讀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其詩末二句“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有的注本將詩中的“把”字講成現代漢語中的助動詞,這恐怕不對。李白詩“手把芙蓉朝玉京”,蘇軾詞“把酒問青天”,“把”字皆握、持、執之義,猶今語中的“拿著”、“舉著”。玩其詩意,蓋指重陽登高之際,人們都插茱萸於首或係茱萸囊於臂,王維詩“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證。而杜甫本人則感時嗟老,於篇末設想明年再聚會時自己未必還能健康地來參加,故未將茱萸插頭或係臂,卻拿在手中把玩不止,其感慨惆悵之意溢於言表。如解為隻在醉中仔細端詳那茱萸花,便感到詩味頓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