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9)(2 / 3)

此詩佳處,竊謂在於作者膽大而思精。膽大者,全詩僅八句,而虛寫之筆竟有四句之多(第一句以泛問句領起;第三句亦較抽象;七、八兩句則預寫他日登絕頂時情景;皆虛筆也),實寫“望嶽”,僅餘四句,乃全無拘墟局促之態,非力能扛鼎者不克臻此。思精者,則指四、五、六三句摹寫之深細,無生活實踐者固寫不出,而遣詞造意皆自兩漢古賦化出,正作者“精熟《文選》理”在創作實踐中最確切之例證。杜之為“詩聖”,自此詩已見端倪。

此詩之第一句既以泛問句領起,故前人亦多言及。如“夫如何”之“夫”字,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六及《複初齋文集》卷十一《與友人論少陵〈望嶽〉詩》皆言之綦詳。其略曰:“此一’夫‘字,實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內。蓋少陵縱目遍齊、魯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歎之。此’夫‘字猶言’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將’造化神秀‘、’蕩胸層雲‘諸句,皆攝入此一’夫‘字內,神光直叩真宰矣,豈得以虛活字妄擬之乎?”又雲:“’如何‘者,仰而訝之之詞。”乍讀之似近於附會,細繹之亦未嚐無理。蓋詩人竟敢以語助詞入詩,在盛唐詩中誠為蹊徑獨辟。宋人效之,則不免有頭巾酸餡氣矣。俞平伯先生昔年在北大灰樓講授杜詩,謂此句之“夫”字實本於《魯論語》“夫何言哉”句“夫”字之用法(今本《論語·陽貨》作“天何言哉”,翟灝《四書考異》以為當作“夫”)。予則謂杜詩中用“如何”字,有兩處為讚歎語氣,此詩其一也;另一處則為《贈高三十五書記》“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之“如何”是也。並錄以存參。

說“默思失業徒”

二十餘年前聆某教授講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於篇末“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二句,釋“失業徒”為今語“失掉職業”或“找不到工作的人”,雖非顯誤,終欠妥帖。按,以“業”為“營生”或“職業”,六朝已然,如《桃花源記》“武陵人捕魚為業”之“業”是也。然“失業”連用,則義與此殊。此二句之上文,作者雲:“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清人汪灝《樹人堂讀杜詩》更於“默思”二句有批語,上句批為“提起一種租稅人”,下句批為“又提起一種征伐人”。然則“失業”雲者,蓋與租稅有關。以今語釋之,則“業”乃指農夫之產業即土地田畝,而非指職業、營生或工作也。

古人注杜,於此句每不措意。非失之眉睫,實以舊時於“失業”之意本無歧義或誤解,故以為無須加注耳。仇注引《漢書·穀永傳》,亦但取字麵而已,初無助於讀者對詞義之理解。如改引《漢書·食貨誌》,則其義自明矣。《漢書·食貨誌上》雲:“漢興,接秦之敝,諸侯並起,民失作業,而大饑饉。”“民失作業”,即百姓失卻可耕作之產業,故有大饑饉也。《漢書·食貨誌下》雲:“於是農商失業,食貨俱廢。”則兼指農夫之土地與商賈之財貨。杜此句“失業徒”,當顯指喪失田畝之農夫無疑。蘇軾《李氏園》詩:“當時奪民田,失業安敢哭。”以“失業”為果,“奪民田”為因,義極醒豁,足為正確理解杜詩此句之得力佐證。

說“畏我複卻去”

757年4月,杜甫從淪陷在安祿山手中的長安逃到鳳翔,這年秋天,他告假回鄜州探望妻兒。到家不久,就寫了三首《羌村》。第二首開頭四句是:“晚年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第四句曆來有兩種解釋。一種以仇兆鼇為代表,他說:“不離膝,乍見而喜;複卻去,久視而畏。此寫幼子情狀最肖。”另一種則以金聖歎為代表,他把這句講成孩子怕杜甫再離開家,“繞膝慰愛,畏爺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