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12)(3 / 3)

這一通大議論,不懂京戲者,可能如墜五裏霧中,不得要領;而深諳京戲者,則歎服先生觸類旁通的能力和類比的準確恰當。再如《房兵曹胡馬》和《畫鷹》都是詠物詩,一首寫真馬,一首寫畫鷹,先生就把兩首作品比照著來講。《賓至》、《客至》亦是如此。先生講杜詩《兵車行》的“車轔轔,馬蕭蕭”,馬上聯係到杜詩《出塞》的“馬鳴風蕭蕭”和李白《送友人》的“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還有《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數句皆用“蕭蕭”,但訓詁、氣氛乃至意境都有所不同,先生娓娓言來,細細剖析,令人得以領略詩詞用語的微妙精細。

先生那一輩人的經曆極其坎坷,而先生“能近取譬”,善於以自身的豐富閱曆來比附杜詩。在講《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時,先生以半個多世紀的看戲經曆為例。抗戰前,才十幾歲的先生就是武生泰鬥楊小樓的“粉絲”,崇拜得不得了,但楊小樓1938年就故去了,自此先生再也看不到他的戲了,實在遺憾。之後國家就陷入長期的戰亂,經過多少年動亂,終於撥亂反正。1979年末,俞平伯先生主持的昆曲研習社複社,複社專場演出的大軸是《挑滑車》。先生被邀去看戲,結果發現《挑滑車》是楊派傳人王金璐所演,中規中矩,典型猶存,遂欣喜異常,感慨萬端。試想,從1937年至1979年,這中間經過多少滄桑變幻?幾十年如白駒過隙,劫後竟在舞台上看到王金璐,演的全是地道楊小樓路子,能不讓人激動萬分麼?先生一下就聯想到杜甫當年看了公孫大娘,又看李十二娘,實實在在就是類似的感情。先生調侃說:“這首杜詩甭講了,就把我看戲時的心情傳達給諸位,就知道杜甫是什麼心情和感受了。”妙哉斯言。

先生講杜詩時,已是望九高年,猶能神完氣足,真是一個奇跡。先生講課時就像一個敬業而投入的演員,不惜力,有激情,開始時閑閑引入,漸進佳境,先生講得酣暢,學生聽得癡醉。先生似乎有引導學生隨其喜怒哀樂的神異本領,讓師生共同沉浸在詩歌的妙境中。我常思聽先生講詩猶如觀賞一張巨幅山水,畫上有怪石、瀑布、雲海、古木,內涵豐富極了,而在精彩的勾勒點染之中,又有幾處奇峰突起的地方,既讓觀賞者得到整體的宏觀美感,又在細微處精雕細摹,給人留下甘美的回味。先生往往一講兩三個鍾頭,中間從不停頓,有時我們提醒他略停一停,喝口水,休息一下,可是先生表示講詩不宜“斷氣兒”,堅持講完再休息。先生講時固然神采飛揚,但講完後,則不免露出疲憊。看著老人家癱坐在椅子上的樣子,我著實心痛。是什麼力量讓一個望九老人仍然循循善誘地給學生講課?我覺得是對學術的執著和對學生的愛。先生雖然退休多年,且長期被外人難以想象的繁冗家事所累,身心交瘁,可是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深深眷戀著講壇,並以傳道、授業、解惑為人生最大快樂。

古語雲:“授人以魚,三餐之需;授人以漁,終生之用。”先生教我讀杜詩,自非授人以魚,而是授人以漁,讓我終生受用不盡。我既得到一次親承音旨、啟迪靈智的絕佳學習機會,同時又經曆了一番非常愉快的藝術享受。我永難忘懷先生講授的精彩和境界,終生感念先生對我的厚愛和教導。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