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今宵滿,晴空萬裏寬。素娥應念老夫閑。特地中秋著意,照人間。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休教凝佇向更闌。飄下桂華聞早,大家看。
張元幹把杜詩一字不差地用在詞裏,徑直指月。我高興極了,把這首詞抄給先生看,先生也非常高興,認為很有說服力。
我想對先生的教學多談幾句。因為自來研究先生學術成就者多,而對先生同樣取得卓越成就的教學,則缺乏評述。我的筆拙學淺,不能準確概括先生的教學藝術,故引周汝昌先生評價顧隨先生教學的話:
我久認為課堂講授是一門絕大的藝術,先生(指顧隨)則是這門藝術的一位特異天才藝術家--凡親聆他講課的人,永難忘記那一番精彩與境界。
在周先生眼裏,顧隨先生的教學是最棒的;餘生也晚,在我眼裏,吳小如先生的講課是最精彩的,而且是能帶給人藝術享受的。我覺得,先生教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於擅長聯想和譬喻。就詩講詩,有時難免“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而活潑的譬喻,機趣的聯想,則讓人豁然開朗,時有妙悟。先生講杜詩時,往往“思接千載,視通萬裏”,杜詩的風格不妨拿來和辛稼軒詞作比較,杜詩的境界不妨聯想到陶王韋柳的田園山水詩;甚至在先生那裏,詩人和唱戲的藝人也發生了奇妙的關聯,杜詩《贈衛八處士》的感人之處竟和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紅拂傳》的唱腔有異曲同工之妙。記得先生在講老杜的名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時,重點談了杜詩的“沉鬱頓挫”。先生先從字麵解釋何謂“沉鬱頓挫”,然後生發開去,說程硯秋唱腔的佳處在於有頓挫而無棱角,而杜詩就有轉折,一層深似一層,引人入勝,但又不讓人看出棱角來。接著,先生把話題進一步蕩開,談宋詞,以宋詞為例來說明“沉鬱頓挫”,諸如宋詞豪放與婉約的風格、周邦彥何以被稱為“詞中老杜”、辛棄疾《摸魚兒》之沉鬱曲折……先生談起來如玉盤迸珠,如飛花齒,令人對杜詩“沉鬱頓挫”的理解如撥雲見日般豁然開朗,給人的印象極為深刻。又如先生在杜詩裏特地講了一首四平八穩的《登兗州城樓》,而選此詩隻為說明杜甫的天生異稟,在講授時,先生的思路開闊極了,侃侃而談:
我從年輕時就說,李白不好學,學不好畫虎不成。因為天才縱逸,好比天生一條好嗓子的演員,憑天賦,怎麼唱怎麼有。杜甫其實也是天才,可是他表現的是作詩的法度、規範。天才不夠的人,可以有章法可循,像《登兗州城樓》詩就可以摹仿,有一定的款式路數。但這樣入門可以,如果一點沒有詩才,當然成不了杜甫。譚(鑫培)、餘(叔岩)、梅(蘭芳)、程(硯秋)就是走杜甫在詩歌創作上的路,這也可以出楊寶森。李賀的詩像海派,好也好極了,就是有點賣弄。如果學言菊朋,弄不好就成了盧仝、賈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