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
文/靡寶
第一世,她是名滿秦淮的花魁。
總是一身紅衣,紅得刺目,紅得張揚,紅得似那雪地裏的傲然綻放的梅。出塵之貌,驚才絕豔,多少文人爭相結識,多少王孫公子不惜散盡千金隻為見她一麵。水晶珠簾後,一雙水色瀲灩的眸子,冷冷含笑地看你一眼,便已經奪了你三魂四魄去。
秦淮銷魂夜,她一身紅衣,正在場子中央唱著“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頭一低,就看到了他。
他已經是功成名就的護國將軍,平日裏自律甚嚴,這次被友人強拉出來吃花酒。進來時,滿麵尷尬,踉蹌一步。兩人對上眼,她便把詞給忘得一幹二淨。
一個是英俊挺拔的堂堂男兒,一個是雙十紅顏。一個是朝中清流,一個是煙花獨醒。一個是曆盡風霜,一個是閱盡紅塵。
知音,知己,知心。
都以為此生不過這般寂寞終了,沒料到愛情來時,如此洶湧,黯然銷魂。
可是,可是,他家有高堂與正室,怎麼可能容一個勾欄女子進門?百年家族名望,怎麼可以為一個女子所毀?
就這時,邊境烽火又起。他走了。去了遙遠的北方,和野蠻凶悍的金人作戰。
金戈鐵馬入夢來。夢裏,他正身陷埋伏,在修羅場上做最後的奮力撕殺。她分不清他身上的紅,是他的還是敵人的血。
漸漸,體力不支,他的動作慢下來。背後有人策馬襲來,一劍揮向他的頸項……
送回家中的,是一具無頭殘屍,他的父母悲痛欲絕,他的妻兒倉皇失措。而她,靜靜收拾好行囊,踏上北行路。
天高路長,寒風凜冽,她一個孤身女子執著奔赴那人殉國的戰場。那一大片遼闊的土地嗬,曾經盛開著野花的土地,現在滿地殘肢斷臂,血路蜿蜒。她去哪裏找尋他?
纖纖玉手,拈花撥琴的手,撥開殘缺的鎧甲,撥開一具具失去生命的軀體,終於,尋找到了屬於她的那張麵孔。
她笑了,把那顆頭顱抱在懷裏。鮮血淋漓的手,緩緩拔下頭上的鳳釵,握緊,深深□喉裏。
再也,沒人能把他們分開。
渾渾噩噩中已經到了冥府,見了閻王。
閻王親自端著一碗孟婆湯候著她,什麼都沒說,隻是一聲歎息。
她悠悠一笑。
閻君道,第一世就已是如此坎坷,仙君不易啊。
她說,多謝閻君,將來的苦難,疏影也都曉得。疏影知道該怎麼做。
說罷仰頭飲盡了孟婆湯。
第二世,她是太守之女,錦衣玉食。
將門之家,幼承庭訓,兵書劍馬,無一不精。還有一個青梅竹馬,那是副將之子,自兩小無猜時便一同上樹捉蟬,下河摸魚,極盡淘氣之能事,讓長輩無可奈何。待到大了,又時常背著大人關外縱馬,比刀試箭,哪裏有大家閨秀的影子。
小城地處邊關,蔥蔥群山靜,悠悠白雲遠。關外,就是一望無垠的大草原,那裏有剽悍的遊牧民族,放牧高歌於天地之間。城中也常有高鼻深目的商販,賣肥驃駿馬和鋒利寶刀。
她酷愛寶刀,常愛去翻淘,因為識貨,還頗得那老商販賞識,結成知己。
草原駿馬狂野未馴,被這洶湧人潮和雜耍的鑼鼓聲一驚,竟然掙脫韁繩,揚開蹄子,在街道上發瘋地奔踏起來。受了驚的人們驚慌四竄,一個孩子跌在塵土裏,哇哇大哭。
就這緊要關頭,紅衣少女敏捷的身影一閃而過,掀起一根長杆,橫舉起擋在孩子身前。馬兒衝到跟前,一躍而過,隨即有老商販的兒子撲上去將它降伏。
一片稱讚聲中,那矯健男子深深望她一眼,頭巾下隻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琥珀色的眸子。
少女甚至並未當那是一次邂逅。
當年冬寒,次年,匈奴揮兵而下,攻城掠地,燒殺屠戮。
父兄披堅執銳,在城上不眠不休堅守著。她隨母親城下照料傷病士兵,聽著城外的廝殺聲,聞著空氣裏的血腥味,她知道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
死守了數日,匈奴突然詭異地改道圍攻他處。本以為危機已解,沒想到皇帝昏庸,聽了小人讒言,竟以為父親私通敵軍,要將他們滿門抄斬。
那夜她並不想走,是青梅竹馬的少年掰開了她抓住門框的手,將她打昏,抱上馬背。醒來時,孤身在茫茫草原中,身旁駿馬上的男人有著挺直的鼻梁和琥珀色的眼睛。
來。男人伸出了手。以後草原就是你的家。
於是她就在草原住了下來。連綿起伏的小山丘,蜿蜒流淌的河水,迎風飛舞的旌旗,飄著乳酪香氣的大帳篷。她別著匈奴的寶刀,穿著匈奴的衣服,隨著匈奴的王策馬奔馳在殺場,同他一起征服了臨近的部落。
她依舊穿著紅衣,那顏色仿佛鮮血染成。很快,無人不知右賢王身邊有一個漢妃,紅袍怒馬,與王如影隨形。
草原的夜,漫天繁星,篝火邊的歌傳得很遠很遠,卻不知道是否能傳到家鄉人的耳朵裏。王最愛摟著她,坐在僻靜的山岡上,望著月夜下的草原,同她看著月上山岡,河水靜淌。那時候,王說,他已愛她很久了。
她隻是笑,紅衣映襯下的秀美臉上早已經沒有當日的純真坦率。她是一株生長在草原上的梅,不合適宜的,倔強的,想要綻放一樹花。
王總問,你為什麼總是不開心?是不是想家了?待我將來入主中原,定要帶著你風風光光地回去。
她眼色閃動,低下頭去。
漢帝同匈奴宣戰已在眾人預料之中。王同以往一樣,撇下一幹妃子,隻帶了她隨軍。
兩軍對陣,漢軍中一個少將的麵孔那麼熟悉,那竟是兒時青梅竹馬的他。昔日發小,如今也要生死對決了嗎?
梅兒,你身為漢人,以身侍奉匈奴人不說,還同他們與祖國人作戰,你良心讓狗吃了嗎?
她在馬上一晃,麵色如紙。
那場仗打了許久,兩軍一直相持不下。她那次被斥責後就少鮮上陣,隻每日在帳中抄些文書,描些地圖,等候男人們回來。
王帶著一身血腥擁住她。我的梅兒受委屈了。不怕,等我打贏了漢軍,活捉了那個小子,交給你隨便處置。
她隻淡淡說:你這樣待我,我不委屈。
戰事一直僵持到入冬,終於有了變化。匈奴一連吃了幾個敗仗,元氣大傷,無奈下撤退千裏。軍中徹查奸細,查到她這裏來。
會審時,她隻輕聲說,王,我是叛國隨了您的。王便一把將她抱起,大步踏出帳去。從此再無人敢提此事。
可是機密依舊不斷泄露出去,漢軍深入草原窮追不舍,匈奴兵敗如山倒,丟盔棄甲逃竄。她的王,一代梟雄,落魄時依舊不減王者風采,滄桑的眼睛裏,始終帶著愧疚與憐愛注視著她,自己唇已幹裂,卻問,梅兒,你渴不渴?
那個皎潔月夜,漢軍騎兵終於將他們團團圍住。王舍下一切,獨獨帶著她突圍。
突然一個胸口劇痛。她手裏的匈奴寶刀染著王滾燙的血,同身上紅衣融成一片。
王起先一驚,終於笑了,注視著她的眼睛始終充滿柔情。
年輕的將軍一馬當先,揮刀而下,男人的頭顱在月色中滾落到她腳下。
梅兒。少將激動地喚她。多虧你一直給我們傳報,這仗才贏得如此漂亮。新帝登基,已經給你父平反,你隨我回去吧。
她卻將王的頭顱抱在懷裏,無動於衷。
梅兒,當初是這個男人偽造文書,陷害你父通敵,累你全家冤死,逼你叛逃的。他同你有國仇家恨啊!
她笑了,對著懷裏頭顱說:你用江山贖了我家血仇,我便也用所有,報答你的愛好了。
說罷,不等旁人阻止,刀劃過頸項。兩人的血終是融在了一起。
又見閻王,恍如隔世。黃泉路上獨自一人,愛她的人沒有等她。
閻王說,看,即使這樣,你仍隻有同他生死訣別。
她望著彼岸星星點點鬼火掩映下一望無際的紅花,說,生也罷,死也罷,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期望來世,別再逢戰亂了。
第三世。
高高的朱紅宮門緩緩打開,長長一列妙齡少女姿態婀娜地走了進去。
三年一度的選秀,小小畫院執事之女的她也身在其列。二八紅顏,純真善良,繼承祖傳一手好丹青,不論是花鳥魚蟲,還是山水人物,都繪得活靈活現。
家世平平的她沒有被選在帝王側,便分去了宮裏丹心閣,專事謄抄文史。丹心閣偏遠僻靜,靠著冷宮,時常聽到被禁錮的妃子啼哭哀號,稍有地位之人從不涉足這裏。
同事的宮女們怨聲載道,而她卻安分知足。心裏盤算著,再過得八年滿了二十五,就可以出宮去。世伯家的大哥說他會等她出來,也不知道做不做得真。
那日午後,輕風卷起剛畫好的小荷蜻蜓圖,送出窗外。她追過去,見一個青衣小兒捧著畫正看得津津有味道。那孩子漂亮得像個仙童,黑嗔嗔的大眼睛幾分膽怯、幾分向往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