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一動,溫柔笑著招呼那孩子進來,給他瓜果點心。孩子囫圇吃了,繼而甜甜喚了她一聲姐姐。
後來才知道這孩子是廢太子的獨子,那皇孫身份形同虛設,丟在宮裏自生自滅,身邊的宮人對他從不上心,他便偷跑出來想出宮,結果尚未走出去,卻遇著了她。
小皇孫雖已有十二歲,可尚未發蒙,她對他憐愛有加,便親自教導他識字斷文。她的那手丹青終於派上用場,以畫解字,靈活生動,引得那孩子目不轉睛,更是將那些畫細細收藏起來。
宮女笑話她,若是要攀皇親,可也別找一個拔了毛的鳳凰。他日改朝換代,這小皇孫能不能活命還是問題,你同他不姐不弟,不主不仆的,算個什麼?
她卻沒想那麼多,隻當在這冰冷的宮裏多了一個伴。
從此兩人朝夕相處,讀書嬉戲,閣內總可見那個小跟班寸步不離地在她左右,兩人形影不分。
院中有株寒梅,冬日花開時,她把孩子摟在披風下,依偎著雪裏賞梅。
她忽然說,冬梅落時,正是百花爭春之際,賞花之人也都無心留戀那縷寒香吧?
孩子覺得這話不吉利,將她的腰抱得更緊。
花開花落幾度春,轉身過來,身後人已經是英俊挺拔的少年,一雙深邃的眼睛卻始終追隨著她的身影。此刻外麵正天翻地覆,皇帝病危,皇子奪嫡,骨肉相殘,人心惶惶。而小院裏的生活卻依舊平靜。
待到塵埃落定那日,左相捧著聖旨率著浩浩蕩蕩的人馬行至丹心院,見到少年皇孫,齊刷刷跪了下來,三呼萬歲。
新君臨走前牽著她的手說,問梅,我早就在父親靈前發過誓,他日若登基,定要立你為後。你等我回來迎你。
少年堅定深情的愛語下,她動容而又迷茫。
可是她沒等來封後詔書,卻等來鴆酒一杯。左相麵無表情。你父親擁護大皇子造反,已經服誅,你也快點飲了這酒,趕上去盡孝吧。
她不驚,也不懼,平靜得像似早就看透了紅塵世事。隻是舉杯時忽然問,以後他怎麼辦?
左相笑道,小女端莊賢惠,一樣尤擅丹青,相信會代替你照顧好陛下。
她輕歎一聲,飲下了杯中酒。
閻君見了她,頭一句話便是:五年之後他徹掌朝政,滅了左相九族,追封你為後。
她點了點頭,不喜也不悲。
閻王頗多感慨,道:仙子,你明知道,不論經曆幾世,你注定是不能同他廝守的。
她目光盈盈,低吟著: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有他解意,逆風又有何懼?
第四世,官家的千金,卻偏偏愛上了家中斯文英俊的西席。
兩人雙雙私奔而去,沒了錢,沒了路,他隻好重操舊業做個教書匠。她也隻有親自操勞家務,做活補貼家用,一手好繡活,尤其是梅花。
一日員外家的管事上門來,竟是提親。員外小姐同她當年一個樣,迷上了那人的斯文模樣。要下嫁,卻是不肯做小。
他說,你且委屈一下。我娶了她,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她爽快地同意了。
於是吹吹打打新人入門,她溫順地跪下來請安。丈夫與新婦喝交杯酒,咽下去,兩人齊齊倒地而亡。
官府上門抓她,屋子卻是已經是一片火海。
第五世,她的爺爺是醫聖,她從小生長在香雪穀裏,從不知外界世事。而後一天,帶著傷的男子誤闖了進來……
第六世,亡國之後和敵國君王。
第七世……
習慣了後,日子過得飛快。飲了孟婆湯的她不記得過往,每一世挨著也不那麼漫長。就是每次輪回到了閻府,都少不了聽閻君一番嘮叨。她都笑著應下來,習以為常。
幾百年過去,閻君都有點麻木,她的眼神卻依舊清明。
後來這一世,開始於震耳欲聾的炮仗聲。鋪天蓋地的紅色,龍鳳呈祥繡滿一床錦被,連那床簾掛鉤都是小小金龍,不愧是皇家氣派。
蓋頭掀起,宮女太監皆一臉驚豔,年輕英武的皇帝卻隻是淡淡說了一聲“好”。
也不怪他,太後丞相把持朝政,硬是要他娶了表妹。但她還是失落地垂下眼,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麵前,卻像隔著一條鴻溝一樣遠。
皇帝年少卻不得誌,朝堂上發號施令的其實是簾子後麵的女人。回到後宮大發雷霆,摔了茶杯玉盞,她忙著人默默收拾。他一看著這個母親逼自己娶的女人,衝動之下一腳踢過去。
她忍著,踢在身上,疼卻是在心上。
皇帝愛梅,宮中遍植梅花,再命宮女後妃身著紅衣穿梭梅海之中,追逐嬉戲。她卻從不參加,隻在遠處看著,皇帝如此荒廢朝政,她的神情卻似乎帶笑。
後來三年大旱,她吃的米都不大新鮮,更何況螻蟻小民呢?她便下令各宮供奉減半。
皇帝這才注意到這個沉默的皇後,將她叫來,褒獎幾句。她隻淡淡說,臣妾傾後宮之力,可救數千人於饑荒;陛下傾滿朝之力,則可以救天下於水火。
皇帝譏諷笑道,皇後說得輕鬆,可是如今的朝廷,是你們梅家的朝廷啊。
她聽了,淡定地抬起頭來,清澈的眼睛裏帶著憐憫,注視著堂上孤獨的帝王。隻有她看得到聲色犬馬的頹靡下那一抹精光。
皇帝端詳她,問,皇後愛朕嗎?
她老老實實坦坦白白地回答,愛。
皇帝眼神閃爍,大笑著將她摟進懷裏。
皇後失寵經年,終沐龍恩,讓太後和梅家都鬆了一口氣,連帶著皇帝和梅家的關係也都逐漸緩和下來。她同娘家來往密切,三天兩頭賜下錢財和奴仆,一年三省,一時榮寵極盛。
皇帝與她對壘到深夜,關鍵時刻落錯一步棋,無奈而笑。
她便說,這步不做數吧。
皇帝卻搖頭,落子無悔。
她也知道自己是一粒不能悔的棋子。
後來發生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梅丞相突然被查出通敵賣國,罪證確鑿,株連九族。她就在內室,聽到皇帝對尉廷司說,殺。眼前突然一片紅霧。
她當然不能再當皇後,先是廢做梅妃,遷到了一處偏殿。太後上門,破口大罵,你在自家安插間諜害死爹娘,你不得好死。
她歎,我早自己自己不得好死。
後來皇帝來了,不說話,隻是凝視著她。她衝他笑,陛下,終於到我上路了嗎?
皇帝終於動容,扣住她的肩問,為什麼?朕從來沒有真心待你好過,為什麼?
她一臉平靜,說,陛下聽過這麼一個故事嗎?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株梅孤獨地長在一座深山之中。後來有一位龍君機緣巧合下幫那梅度了一劫,與她結緣。後來那龍君被陷害,在劫難逃,臨別時贈梅花仙子一枚龍族寶物水玲瓏。沒想那梅吸取了水玲瓏上的靈氣,修煉成形……
皇帝聽得入迷,追問,然後呢?
她淡淡笑,那梅花仙子當然是前去救下了龍君,雙雙騰雲而去了……
皇帝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你讓我想起來了,我自小做一個夢,夢裏有個紅衣女子站在一株梅下。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每夢到她,都會覺得很是欣喜。我想我前世一定認識她,時而同她在草原上策馬奔馳,時而同她的僻靜小院臨畫。覺空大師說她同我有夙緣。
她問,陛下,那你後來找著她了嗎?
皇帝搖頭,夢裏人,去哪裏找呢?
她不語,也沒再看他一眼。那夜飲了牛乳躺下,也就此一睡再沒醒來。
宮人翌日來報喪,皇帝正在批折子,提著朱筆一動不動。太監看著不對,上前輕推,皇帝突然大吐一口鮮血,昏迷不醒。
皇帝重病,舉國求醫,一個年輕男子揭了皇榜進宮來。見了皇帝,已經病得不成人形,氣若遊絲。男子也不跪,背手笑道,敖靖兄,情之一事真是玄妙,這麼霸道的封印,竟被你一下衝破了。
龍塌上的男子隻無力地說了一句:我竟如此對她。
男子歎息,那也不是你的錯。她哪一世不是過得心甘情願的?
敖靖雙目渙散無神。
男子無奈搖頭。封印衝破,輪回打亂,全都失了控。我來接你回去,你父王病故,大哥登基,他為你在瑤母座前求情,瑤母要見你呢。
敖靖終於把目光轉了過來,問,那疏影呢?
男子卻未答話。
此時她人已在冥府,閻君不在,小鬼告訴她,新龍王即位,諸仙都慶賀去了。
她便說,那我就等等吧。
於是坐在忘川邊,眺望著彼岸的紅花,也漸漸泛起了困意,閉上了眼睛。
她又夢見了和敖靖的初次相遇。那不僅是一段情緣的初萌,也是一場浩劫的開始。
那時,她是生長在森森蒼林之中的一株梅,他是天調施雲布雨的一條青龍。他們一個深山裏,一個碧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