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幽且靜,翠苗破土、鬆針落地皆清晰可聞。野花初綻之晨,月落鬆間之夜,盈盈鬆香給氤氳霧氣醞騰得浸滿每一方土地,使得鬆山亦林海。她的根就紮在這片土地裏,吸取天地靈氣潛心修煉,雖然清淨,卻無法信步於方寸之外。
相比之她,敖靖的自由是那麼的顯耀。修長的身軀優美的劃過天際,雲裏顯現,雲裏隱去,飄逸瀟灑得像是山間輕快的風。她總是羨慕地仰望著他從頭頂天空遨遊而過,棲息枝上的靈鳥告訴她,那就是龍。司水的龍。她也是自那時遺憾自己修行尚淺,她是如此渴望具有人形。
記得那年前所未有的寒冷,冰雪交加,大雪深深,埋住了她一半身子。身邊不少樹木都挨不住死去,她知道自己百年之劫將至了。
天雷滾滾,風雪愈烈,狂暴地席卷包圍住她,打飛了含苞的花朵,折斷了枝條,雷火點燃,燒灼著她的身軀,那巨大的痛苦讓她生不如死。
眼看著就要熬不過去,一股清涼的水從天而降,澆滅了天火。她終於得以苟延殘喘。
敖靖以天人之姿站在她麵前,光芒逼人讓她不敢仰視。他幾分憐惜地摸著她燒傷的枝幹,道: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就這麼被天火毀了,太可惜。
她猛地一震,竟忘了炙身的疼痛。
後來敖靖便常下凡來找她,為她起名“疏影”。她雖不能成形,但可以勉強維持一個輪廓。她反複地念著這兩個字,沒有實體卻是感覺滿口的芬芳。
敖靖是龍王四子,母親龍後去世已久。生性淡泊,逍遙多才的他很是厭倦龍庭裏永無寧日的爭鬥,成日出遊躲避。他最是喜歡倚著她的樹幹,飲酒小憩,舞劍作畫。敖靖的劍極美,清冽淩厲,飄逸翩然。他聽了笑,說師傅總說我殺氣不夠,婦人之心。敖靖有時也愛念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詩。每次當他念起“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技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她飄渺虛幻的眼眶裏都要盈滿淚水,刹那間為他綻放滿樹芳華。
他貪戀她的情靜純然忘卻家族繁雜,她貪戀著他身上的溫暖驅散孤寒。這樣平淡綿長的交往,金烏西落,玉兔東升,層林盡染,春風又綠。一晃就是數十年。
敖靖最後一次來見她時,她聞到了血腥味。出事了。
敖靖撫著她透明的輪廓,對她說,疏影,我大哥重病,新龍後陷害是我做的手腳。她收買了小人,我這次怕是在劫難逃。
她恐慌了,抓住他不讓他離去。可是沒有實體的她卻是什麼都抓不住。
敖靖將一枚水玲瓏埋在她真身的土下。這水玲瓏是龍族寶物,這枚更是我貼身佩帶多年的。你好好收藏著,若我逃不過此劫,它可庇佑你安然度過下一個百年天劫。
敖靖說,疏影,我本以為可以同你就這樣徜徉青山,天長地久,怕是來不及了。
她隻有眼睜睜看著他決然而去,聲嘶力竭地哭喊。那水玲瓏忽然迸射七彩光芒,像是感受到了原主的離去。她受了啟示,吸收了水玲瓏的靈氣。一陣目眩之後,她終於感受到雙腳落地的感覺。
敖靖那時已經被縛在了斬龍台上。太古玄鐵,怎是普通刀劍可以斬斷的?她紅了眼什麼都不顧,闖了天宮兵器閣,打傷了守衛,搶下了太明劍,揮手砍斷了太古玄鐵。
麵對如潮水般包圍過來的天兵,她一直澎湃的心卻平靜了下來。敖靖一聲歎息,將她緊擁在懷裏,接過太明劍,擋下劈過來的兵器。他那一直空靈輕盈的劍灌注滿了殺氣,那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掩飾著的真實。
可是,雖然他武藝精湛,卻也難以一敵百,隻是兩人被押到天帝座下時,他握著她的手都沒有鬆開。
瑤母問,悔不悔?
不悔。
怕不怕?
不怕。
於是就被雙雙打下凡間,經曆輪回轉世之苦。因犯殺戮之罪,世世都會死於非命以來償還。這樣也就罷了,偏偏還要他們永世有緣無份地錯過,就因為一切皆源自動情。
真是,居然已經過去幾百年。
她朦朧之際,被推醒過來。閻君表情有些古怪,對她說,你且先不用上路,有仙君要見你。
誰?誰還記得她這個小小梅仙?
跟著閻君,離開地府上了天,竟然漸漸走到明亮繁華的地方。輕霧繚繞,仙樂飄渺,空氣中漂浮著清香。白玉的天柱長階,金甲肅穆的天兵,這一幕幕那麼熟悉,直教她回想起幾百年前,自己被敖靖護在懷裏,踏著他殺出來的血路,就是從這裏走下來的。
當初跪在瑤母前時,她是一心想把罪過全部擔下的。才幾百年的修行,若能救敖靖,橫豎拚了就是了。
敖靖卻擋在她身前說,疏影所做隻是為了救我,我願擔下所有責任。
高高在上的西王母聽了,隻是不耐其煩地歎了一口氣。情愛癡嗔,在她眼裏不過無聊玩意。隔著一條銀河豈隻牛郎與織女一對呢。
天帝卻有些好奇了。她這一個小小的梅花仙子,又是女流之輩,從哪裏來的那麼的勇氣闖天宮……
想到這裏,閻君將她喚回神來,她才看到前來接他們的兩個仙子,居然董雙成和安法嬰。
果真是瑤母要見她。
再度跪在瑤母座下,心情竟同幾百年前一樣的平靜塌實。瑤母問她,八世的肉胎磨難,你可悔?
她的回答也如當初一樣堅定:疏影不悔。
不悔啊?瑤母帶笑看她。就不怕再被罰去輪回?
她卻答,怕!
瑤母感興趣,問,怕什麼?
怕再連累敖靖同受著輪回之苦,望娘娘放了他吧。
瑤母一愣,似有動容,喃喃道:你說的,竟和他如出一轍……
一旁的新任龍王笑了起來,娘娘輸了,可要願賭服輸哦。
什麼賭?怎麼輸?卻沒人告訴她。活似幾百年的苦難不過是上位者消遣的一場遊戲。
出了瑤池,還未問閻君出了什麼事,閻君就先說了。娘娘先見了龍四皇子,也問他悔不悔,怕不怕。他說不悔,隻是怕再拖累著你受輪回之苦。
她腳步一滯,含淚而笑。
往生池邊,閻君拱手相送,仙子保重。
她雖然覺得他笑容有些蹊蹺,但沒多想,投進了池裏。旋渦沒頂之前突然想起來,這一次她居然沒喝孟婆湯。
朦朧間聽到閻君的聲音,仙子,龍王求情,娘娘感於你們用情之真,已赦免了你們的殺戮之罪。來世願你們白頭偕老。
“那然後呢?”孩子童音軟糯。
“然後兩個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女孩的聲音含笑。
孩子不滿地撇著嘴,“這故事一點都不好聽,我聽不懂。”一旁的幾個孩子紛紛點頭。
女孩敲著他們的小腦瓜子,“要我講故事,講了又說不愛聽,討打!”
孩子們哇哇叫著,鬧成一團。一個一直沒出聲的女孩忽然問:“那麼,姐姐,她後來見著他了嗎?”
女孩收回手,搖了搖頭:“沒有,她還沒有見到他。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找她。人間那麼大,她要耐心等,就會等到他找過來。”
“怎麼等呢?像睡美人等王子一樣嗎?”
女孩放聲大笑了起來。
孩子們終於離開了小屋。女孩收拾著留下來的一片狼籍,小收音機正沙啞地唱著流行歌曲,夕陽在地上那些剛重見天日的刀劍盔甲上爬格子。
門外忽然有一個聲音傳來:“請問張老師在嗎?”
女孩直起身來。門口有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子。
“他還在三號坑,不到晚飯不回來呢。”
“你是他這屆的學生吧?”男生笑了笑,“我是你師兄,張老叫我來支援的。”
女孩也笑了,“我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多久了?”男生瞪大眼睛,顯得有幾分稚氣。
女孩歪頭算了算,“好幾百年了,就和外麵那片古戰場的年歲一樣久呢。”
男生撓著頭,裂嘴笑:“我可真讓小師妹久等呢!”
“來,我帶你去找張老吧。”女孩在前麵指路。
男生放下背包跟了出去。
“對了,師妹,那可真的是宋末時期的古戰場?”
“那當然是。你和聽說過那個將軍與名妓的故事?”
“就是那個千裏尋頭的那個名妓?”
“對,就是那個。張老說,肯定就是那場戰役呢!”
“張老越來越像張半仙了。”
“哈哈……”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吊膀子。”
“不是!是真的!”
“夢裏?”
“不要笑,也許還不止夢裏見過你,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