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蓉來到蘇夫哈的時候,正是雨季。
這個靠海的異國小鎮到處有著生動的景色,鴿子在屋簷下啄食苞穀,茂盛油綠的樹上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芳香彌漫在整個小鎮的空氣裏。雨水衝刷著街道,那些戰後重建起來的房屋全部粉刷著雪白牆壁和彩色屋頂,簷下有悠閑品茶的老人。當地的姑娘梳著又黑又長的辮子,衣服色彩鮮豔,個個肢體輕盈如鳥兒。路邊一家麵包店剛好有新鮮麵包出爐,甜香吸引一群放學回家的孩子駐足。
想起五年前潘兆倫在信裏向她描述,說這裏給炮火轟炸得幾乎成為平地,人們隻得挖洞住在地下,排隊領救濟糧,全家人裹一床棉被過冬。他們記者團隻得天天啃幹麵包,上廁所也得留意頭頂飛過去的是鳥還是轟炸機。
她當時還看得哈哈大笑,轉給全家人開心。誰知一個星期後就收到兆倫遇難的噩耗,一個月後才收到他從遠方寄來的求婚戒指。
世事是如此難料,生死是如此無常。電視上都會演,男主角在炮火聲中給心上人打去電話,訴說我愛你永遠不變,很高興能愛著你死去。觀眾看得熱淚盈眶,在現實中他們無須付出任何痛苦代價。
司機把車停在一座普通的三層建築前,紅十字會的標誌嶄新注目。有穿白大褂的熟人出來歡迎她,那是醫院裏的張姓前輩。
老張帶她去看宿舍。小小六坪,一張床,一張桌子。他指著剩餘的空間詼諧道:“別看這裏小,剛好可以放一張四角桌,湊一桌麻將是沒問題。”
木蓉笑,解開行李安置下來。
雨一直下到傍晚都還沒停。房簷漏水,木蓉找來盆子接著,滴滴答答,時間就在這清脆的聲音中緩緩流逝。
惆悵舊歡如夢。
她想起少時的中學教室。南方的小城雨水充沛,每到雨季便潮濕溫熱,讓人渾身粘膩如同糊了一層膠水。偏偏學校簡陋,教室不通風,有蚊蟲叮咬得渾身都癢。
那時兆倫便會悄悄把凳子挪過來,打開清涼油的蓋子,細心為她擦上。
晚上下自習後,兆倫總是先送她回家,再繞一大圈回自己家。天黑路爛,回到家很晚,可即使這樣,第二天還是準時出現在木家樓下。
翩翩少年,一表人才,襯衣總是洗得雪白。扶著自行車,對她說:“快點,要遲到了。”
兆倫去世後,她總是睡不好。常常半夜聽到兆倫在耳邊說話:出門要加衣服,少吃速食,不要熬夜……竟然句句都是叮嚀。於是驚醒過來,再也睡不著。看這空蕩蕩的屋子,隻有她一個人。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兩人明明已經在幸福地計劃未來,可轉眼他卻再也不能回到她身邊。
隨後一個月,她和老張隨醫療小組到各醫療死角進行傳染病防疫工作,一人背一個大醫藥箱,步行上山下田。老張告訴她,忙完這一個月,伸出手來,隻有指甲還是白的。
當年兆倫也在電話裏形容過該地的太陽。他說,我要是在手上搭塊毛巾,伸太陽下,隻需要五分鍾,取下毛巾後那塊皮膚就要白上三倍。好玩吧,人都給曬成了變色龍。
兆倫是那種黃連樹下彈琵琶,再苦也能找到樂趣的人。同他在一起,總是有聽不完的笑話,生活是那麼有趣。
護士來敲門:“木醫生,這有個女士出了車禍,傷到了頭,你快來幫忙。”
木蓉立刻趕去。
病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當地女子,一臉血,居然還看得出長得極美。麥色皮膚,直鼻梁,大眼睛緊閉著,柔弱動人,如同開放在碧綠枝葉上的那潔白花朵。嗬!連同為女子的木蓉都心動。
她檢查一番,對旁邊憐香惜玉的男醫生們道:“別緊張,右手骨骨折,有腦震蕩。不嚴重,我給她處理一下傷口。”
護士補充:“她有兩個月身孕。”
木蓉急忙叫:“老張在哪裏?他這個婦產大夫!”
所有人都圍著這個女子緊張萬分。人美就是這點好,容易受關注受照顧。
木蓉看那昏迷的女子,心潮澎湃。當年,當年兆倫是否也曾這樣渾身是傷地躺在陌生的醫院裏,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能幫助他,任由他生命流逝?
處理完時已經入夜了。僻靜的小村落,四周是一片黑暗。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木蓉取下口罩到戶外透氣。雨正細細地下著,氤氳水氣裏盡是清涼的花香。涼風過來,吹得她直發抖。
這時,好似又聽到兆倫在身後說:“春夜雨最寒,卻偏偏要跑出來遭罪,作為醫生,反而不知道注意身體。”
木蓉苦笑道:“我這就回去。”
她已經養成和這遐想中的鬼魂對話的習慣。
對方又說:“那快過來。”
木蓉這才發現不對,的確有人在說話,不是她神魂顛倒的幻覺。那嗓音低沉輕柔,是如此熟悉,即使再過五十年她也不會聽錯。
她猛地轉過身。露台的暗處站著一個人,隱約見高高個子,襯衫雪白,習慣性地把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裏。
她整個人繃緊,幾乎是脫口而出喊道:“兆倫?”
“兆倫?我不是。”那人說。
一句話喝得木蓉清醒過來。
對方從角落裏走到亮處,木蓉看清楚他的臉。那是一個東方人,五官端正,年紀和她相仿,身材修長。有幾份眼熟,但明顯不是兆倫。
木蓉失望地笑了笑,“你不是。”
“看清楚了?”男子微笑。
木蓉窘迫地道歉:“對不起。”
男子伸出手:“我該謝謝你。他們說我妻子和孩子都沒事了。她出門買東西,才走上馬路,就給摩托車撞到。我們離她就職的醫院有點遠,就送你這裏來了。”
他取出名片,蘇寒山,和木蓉一樣,也是某慈善機構的員工。他們這樣的支援人員在該地並不少見。
原來他就是那朵花兒的主人,還真是郎才女貌。
木蓉說:“她也是醫生?”
蘇君點點頭:“我們夫妻都是同一慈善機構的工作人員。我在學校教書,她則為戰後的人們修補殘破的肢體。”
“在這裏生活多久了?”
“已經快五年。”
木蓉咋舌,“我還以為一般是一年一換的。”
“妻子是當地人,我在國內也沒親人,就定居下來了。”蘇寒山一笑。
木蓉忽然一陣心驚肉跳,不為其他,就為他笑起來居然像足了兆倫,左邊嘴角要歪一邊,眼睛彎彎。可笑容一去,整張臉又恢複往常的陌生,一點痕跡也不留。
蘇寒山,蘇寒山。木蓉反複念著這名字,竟然覺得耳熟。可又立刻對自己說:不要再做夢了,且多看看周圍,一切都是那麼現實。逝者已矣,你蹉跎五年來緬懷,還不夠麼?
潘母時而與她聯絡,總是問:“有男朋友了嗎?還沒有?你該往前看看。”
妹妹木蓮更直接,介紹異性不果,怒斥道:“莫非那潘家要給你在市中心立貞節牌坊,於是你就這樣為他守寡!”
全都當她失心瘋。
她對著空氣問:“兆倫,你說我該怎麼辦?”
然後耳朵聽到兆倫回答她:“忘記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唉,說要忘記,談何容易?
那數年朝夕相處耳鬢廝磨,點點滴滴濃情愜意,已經食髓知味,篆刻在腦裏。
她甚至還保留著大學時兆倫為她抄來的筆記,碼得整整齊齊,放書櫃裏。記憶裏的無數片段中,總有一幕,是兆倫騎著他那破爛的老爺車,載著她穿梭於夏日的大街小巷,樹陰斑駁如網,籠罩兩人。
一年暑假,兆倫陪父母去旅遊,他們分別一個月。
某日晚上,木蓉忽然聽到陽台有響動,出去一看,竟然是兆倫在樓下往木家陽台扔小石子。
他倆四目相接片刻,他順著下水管道爬上二樓來。
木蓉笑道:“我們像足了羅密歐和茱麗葉。”
兩人緊緊擁抱。
兆倫死後,她永遠在門口為他保留一雙拖鞋。想象中,某個彩霞滿天的傍晚,忽然聽到鑰匙在鎖裏轉動,門打開,他風塵仆仆地出現,把包往一邊丟,換上拖鞋啪嗒啪嗒走進來。
也許兆倫是那朵和她隔水的蓮,也許是那隻與她分飛的燕,也許是她前世隨手摘的一支柳,是她想求卻又沒有求到的一支簽。他們隻有短短一段緣。
記得那時,兆倫是如此激動地告訴她他被選中前往戰地采訪。他說的口沫橫飛,她卻聽得驚心動魄,子彈不長眼,誰來保證他的安全?
他便這樣走了,那樣自信滿滿,每次聯絡,總是說,你耐心等等,等到戰爭結束了,我就回來。
同去的記者死亡三人,失蹤兩人。那是轟動一時的慘劇。
木蓉忽然渾身一震,這個名字她聽說過!他便是在那次事件中和兆倫一道失蹤的那位記者!
木蓉剛剛衝出辦公室,就見蘇寒山迎麵走了過來,微笑著和她打招呼。
“木醫生?”他說,“米拉已經醒來了,我正要請你過去看看。”
木蓉一步跨上去,拉住他問:“你的真名就叫蘇寒山?”
蘇君一怔,答道:“的確是我真名。”
“您在國內時在哪裏供職?”
蘇寒山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來。
木蓉縮回手:“蘇先生,請原諒我的失禮。我有朋友和您同名,但他於八年前在本地失蹤。所以……”
“是這樣。”蘇寒山體諒一笑,他的聲音是那麼酷似兆倫,口氣也是那麼熟撚,“我能理解,木醫生。但我想我們是第一次見麵。”
木蓉長長呼出一口氣,“走吧,我去給你的米拉看看。”
蘇寒山忽然靦腆地笑了。嗬!這兩人該是新婚不久。
米拉一雙眼睛是碧綠色,裏麵有盈盈柔情,說話輕柔動聽。她用流利的中文道謝:“木醫生,您真是妙手仁心。”
蘇寒山在一邊解釋:“我教了她一點中文,讓你見笑了。”
“怎麼會?”木蓉誇獎道,“尊夫人是我所見外國人中,成語用得最標準的了!”
“哪裏!哪裏!”米拉立刻加一句,“木醫生過獎。我學正文都是為了山,可是覺得太難,淺嚐輒止。偶爾說對一個,那是瞎貓撞上死耗子。”
木蓉肅然起敬,這個女子可不簡單。
蘇寒山過去對,輕輕扶米拉坐起來,給她披上衣服。他說:“我把木醫生嚇了一跳,她有個失蹤的朋友和我同名呢。”
米拉瞪大眼睛,像隻吃驚的小鴿子。她問:“是嗎?長得像嗎?”
木蓉很老實地搖搖頭:“不,我並未見過本人。”
米拉遺憾道:“失蹤啊,五、六年前這裏亂做一團,有親友失蹤也是難免的?”她對丈夫說,“幸好我們都熬過來了,不是嗎?”
是啊。
兆倫打來電話,都會說:“你聽,剛才又過去一顆炸彈。快聽,聽到爆炸聲了嗎?”
那一刻,戰爭在她耳邊特別真切。
她祈禱啊祈禱,希望天上那麼多神中,有一個可以聽見她的禱告,請讓兆倫安全回來吧。
可是沒用,炮火聲是那麼大,掩蓋了一切。
木蓮當初得知兆倫要做戰地記者時,就忿忿不平:“他不是個好男人,他怎麼都不為你想想?”
可是木蓮怎麼知道,大夏天伏在教室溫書,這個人會體貼地為她扇扇子;冬天手冷握不住筆,此人會拉過來塞進衣服裏。她不知道兆倫拒絕其他女生時說:“我愛木蓉,我想和她結婚。”她不知道兆倫趁她熟睡時表白說:“我自初中第一眼見你時就喜歡上你。”
那個青澀的年代,少男少女在樹陰下相遇,知了的歡叫聲中他們擦肩而過,走出老遠,才忍不住偷偷回頭看一眼。沒想到恰好對方也回過頭來。那時木蓉無心一笑,蕩起心波層層。
木蓉上網搜索,片刻,五年前的那次事件的新聞資料就出來了。她點開圖片,看那個叫蘇寒山的人。
嗬!是他!看這端正眉目和藹笑容,正是現在這個蘇寒山!
木蓉激動不已,立刻撥打電話回國,給兆倫昔日的同事。對方一聽,大喊出來:“真的??”
木蓉說:“為確保萬一,恐怕得化驗一下才能確定。”
“好的!”對方立刻說,“我有蘇寒山的DNA報告,我現在就傳真給你。”又問,“隻有蘇寒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