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記得愛(2 / 3)

木蓉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也無不遺憾。

“不,沒有兆倫。奇跡隻有一個。”

小小的醫院因為來了一名嬌客,突然熱鬧起來。

米拉人緣極好,住院一周,前來看望她的親友每天都有,鮮花水果從來不缺。

蘇寒山是模範丈夫,每天下課必帶著親自熬的湯來,噓寒問暖。夫妻倆共同話題是古典音樂,有時木蓉來查房,聽他們聊,完全不懂。

她不是不喜歡音樂,她和兆倫都是發燒友,獨好動漫音樂。有陣子迷《太空堡壘》,幾乎天天聽兆倫在哼那首“可曾記得愛”。

他出事後,木蓉幻聽時,也常常覺得他在屋子某個角落裏哼這首歌。

每每淚流滿麵。

木蓉問米拉:“你們結婚多久了?”

“有四年了。”

木蓉微微吃驚:“你們感情真好!我還以為你們新婚。”

蘇寒山每日下班準時來探訪,次次有新書籍雜誌,頓頓便當都是大補之品,花樣層出不窮。木蓉開他玩笑:“蘇先生該改行做餐飲,絕對發大財。”

蘇君笑,指指妻子:“我也不是天才,都是她挑食,把我給訓練出來了。”

米拉立刻紅了臉。

木蓉曾經也給人這樣疼愛過,也和一個人幸福生活著。

可是兆倫,你究竟是生是死?你在哪裏?腐爛的肉體化做了泥了嗎?在你倒下的地方,是否長出一株小樹,也開潔白芳香的花?

老張問木蓉:“聽說你在查蘇寒山的資料?”

木蓉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你當我是誰?”老張挺直腰,“上次看他背影,我也差點喊他兆倫兄。”

木蓉垂下頭,“老張,你別當我死心眼。兆倫他死沒見屍,我心裏總是存著一線希望的。”

“還希望他回來是不?”老張笑她,“你這小姑娘倒是長情,這麼多年都如一日。兆倫是沒這福分。”

“緣分啊,太淺了。”

可是偏偏要遇上,遇上了偏偏又要相愛。他帶著她的愛一道消失了,要她怎麼忘了他?

老張歎氣:“你該有個新的開始。”

“誰說我不想呢?別的男生來打聽,什麼,未婚夫去世五年了還沒找過新的,一定是不忘情。這樣的女人打不進她內心,娶回家也不會全心對你。於是通通打退堂鼓。長此以往,惡性循環。”

“所以錯把蘇寒山當你家兆倫?小木啊,你可要知道,這個蘇君是有妻子的。人前背後的閑話,不可不防。”

“我知道。”木蓉把目光放在手上,無名指上的戒指就是兆倫死後收到的那枚。

老張詩性大發:“時間流逝啊。五年過去,多少人事作古。”

誰說不是?五年,人事都已經麵目全非。過去仿佛不是自己經曆過的。

木蓉忽然覺得不對。

當日在醫院,蘇寒山是怎麼對妻子說來著,他隻簡單地說木蓉有朋友失蹤。而他那漂亮的妻子是如何接答的?她說該地五年前局勢動亂,有失蹤是難免的。

她怎麼知道木蓉要找的蘇寒山是於五年前才該地失蹤?木容並沒有說過。

推開病房門,那個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簾。蘇寒山正側坐在床邊,給妻子喂湯。

大學時木容也病過,躺在床上下不來,當時兆倫在外地實習,她忍住沒告訴他。

那天傍晚,她睡醒過來,渾身都是高燒過後的疼痛,口渴,卻無人在身邊。寂靜的房間裏,隻有掛鍾在滴答作響。她看著放在房間另一邊的水壺,終於沒忍住眼淚哭出來。

這時門突然開了,兆倫一陣風一樣衝了進來,把她緊抱在懷裏。

如此這般,教她如何忘了他?容不下別人,是因為她曾如此被深愛過,她知道恐怕再也沒人會這樣愛她。她永遠會記得這份愛。

蘇寒山如同阿媽一樣,哄妻子吃飯:“再來一口,就一口。”

米拉做了個俏皮的鬼臉說:“這裏麵放了怪味道的東西,難吃死了!”

“是這當歸,最補了。”

“還補,沒看木醫生都在笑話我?”

“你身體日見好轉,她作為醫生自然要笑。快,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回中國旅遊去。把我們的蜜月補回來。”

“唉,老夫老妻,還浪漫個什麼勁兒?”米拉笑著出拳輕捶蘇寒山。蘇手上還端著的那碗愛心補湯,此刻不可避免地灑了出來。

木蓉敲敲門,走進來幫著收拾,“跟我去值班室,我幫你借件衣服換了,這衣服我交人去洗。”

她向老張借了襯衣和褲子,回到值班室,沒多想就開門進去。

正好蘇寒山脫去了上衣,聽到開門聲,驚訝地回過頭。木蓉一看到他寬闊的裸肩時臉就紅了,身後有護士推著小車路過,她隻得一步邁進來,匆忙把門關上。

她低著頭把衣服遞給蘇寒山,眼角瞟到一處,頓時瞪大。

這蘇寒山身上,竟密密布著細小的疤痕,還有一條大的,幾乎貫穿整個背。而那腰間,那裏,有塊她死都不會認錯的黑斑。

神啊,你看到了嗎?那是兆倫身上才有的胎記!

蘇寒山尷尬地笑笑:“嚇到你了?我戰時受過傷,幸好隻傷到皮肉,現在已經沒事了。”

木蓉顫抖著手指向他腰間。蘇寒山看了一眼,說:“這不是傷疤,是胎記。”

木蓉一張臉已經是青灰色,甚是恐怖。她不得不扶住旁邊的桌子,不然恐怕要當場癱倒在地上。

蘇寒山立刻伸手扶她肩膀,找來椅子讓她坐下,然後倒來一杯溫水,遞到她手上。他輕聲問:“木醫生,要不要我去叫人?”

木蓉立刻搖頭:“不!不用!”

蘇寒山在她麵前半坐下來,柔聲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木醫生,不舒服嗎?你的臉色真嚇人。”

木蓉深呼吸,深深地呼吸,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問:“蘇先生,你今年多大?”

蘇寒山皺皺眉頭,回答:“二十九歲。”

“你戰時就在該地工作?”

“是的。”

“那之前呢。”

“應該也是在這裏。”

“應該?”木蓉終於聽到她預計會聽到的話。

蘇寒山很幹脆地說到:“你看到了,我那時受的傷很重,後腦都凹進去一大塊。人人都以為我會死,可我活了過來。但作為代價,我不再記得以前的事。”

木蓉怔怔瞪住他。

這情況既熟悉又陌生,電視上是不少見,因為那是在演故事。可是生活中,人人忙著削尖腦袋爭取生存,誰有那時間鬧失憶?

不不,失憶和癌症一樣,都是象牙塔裏才子佳人的專利,不適合木蓉兆倫這些貸款買房子等著結婚的小老百姓。

蘇寒山看她這樣,詳細解釋給她聽:“米拉是我的醫生,她給我看我身上的證件,告訴我一切。”

“她說你是誰?”

“我就是蘇寒山。是和她供職於同一機構的員工。”

木蓉在心裏喊:不不!你不是蘇寒山!

她不住發抖,手腳冰涼。

她絞著手,刹時局促地像麵對麵試老師的學生,“蘇先生,你的血型是多少?”

“A型。”

兆倫也是A型。

“你當年傷得有多重?”

“麵目都遭毀容,算不算恐怖?”

木容盯住這張陌生的臉,“誰為你整形的?”

“我妻子。”

她想起來,米拉確實是整形醫生。

“依據的是什麼?”

“我證件上的照片。”

木蓉顫抖著問:“那,你身體上還有其他什麼傷病嗎?”

“嗬,去年體檢時,他們告訴我,說我切除過闌尾。”

那一瞬間,木蓉仿佛被一雙手一下拉回大學校園。

本來在球場上奔跑的兆倫忽然捂著肚子倒下。送去醫院時,她都快急死,醫生卻嫌他們大驚小怪:“不就是闌尾發炎,怎麼個個如喪考妣的?放心,一刀就可以解決。”

說得簡直和殺豬一般,弄得木蓉又哈哈笑起來。

五年前那個淩晨寂靜的夜,電話鈴聲格外刺耳。她抱怨著爬起來,接過來聽。

潘母悲痛絕望的聲音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才傳遞到她耳朵裏:“小蓉,他們說兆倫失蹤了!怎麼會呢?你去查查?他不會死的!絕對不會!他說了會回來的!”

她呆呆望著窗外給霓虹徹夜照亮的天空,居然是黑裏透著血紅,憑地恐怖。

她安慰自己,這是一個噩夢,她咬牙堅持下去,總有醒來的一天。

可她從未想過,這個悲劇會轉化為鬧劇!

荒唐滑稽,陰差陽錯中,那幸福,就自指間溜走。

她在小房間的窗前坐了一整夜,手腳冰涼,靈魂已經脫離肉體。

木蓉找到基因鑒定科,拿出自蘇寒山襯衣上取下的頭發,交給熟識的醫生。

說不心虛是騙人的。她從小到大還從未麵臨過如此混亂局麵,也沒有在這些方麵動過這樣複雜的心思。

雨下個沒完,花落一茬又一茬,開不盡,也落不盡。昔日箐箐校園裏那些歡樂的嘈雜聲早就遠去在都市的車水馬龍裏,離開校園的人也已驚人的速度在改變。不變的,是那個從始至終陪在身邊的人,愛她,嗬護她,將她拱若珍寶。夫複何求?

兆倫曾和她這樣計劃未來:我們先住這套小公寓。計劃孩子五歲,就可以換套大的。客廳可以招待孩子的小朋友來扮家家。我覺得國產車也不錯,要不先買四輪驅動,可以開出去自費旅遊?

計劃了那麼多,沒想到最後,卻是和別人一起實現的。

因為戰爭結束了,但他並沒有回來……

千想萬想,卻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失去他。

木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未眠。看那天色由黑變淺,一片悅目的靛藍。

心裏空空,房間裏也空空。淚滴下來,有回音。

報告出來那天,木蓉去看望米拉。

雨微歇,有朦朧陽光照射在米拉柔美的臉上。她對著木蓉微笑,非常絢目的微笑:“木醫生,你的負責,真讓同身為醫生的我汗顏。”

木蓉把帶來的花給她插上,說:“一個好消息,你和孩子現在已經非常健康,過一兩天就可以出院。我想給你慶祝,但附近都買不到花,隻好從園子裏偷偷剪了幾枝,你可別告訴園丁。”

米拉笑著點頭:“木醫生,你這麼漂亮,又這麼溫柔細心,你男朋友真是幸運。”

木蓉搖搖頭:“我獨身呢!”

“這樣?”米拉一臉惋惜,又立刻笑了,“不怕不怕!我們醫院一直缺設備,但從來不缺年輕俊彥。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士,我幫你留意。”

木蓉笑。她輕聲說:“也不是的,我有未婚夫。”

“啊!”米拉叫,“失言!失言!”

木蓉轉動手上戒指,“他去世有好些年了。”

有那麼片刻沒有人說話,然後米拉說:“真抱歉。”

木蓉看著她,說:“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米拉臉色微微一變,問:“出了什麼事?”

“他是戰地記者,被派來這裏采訪。離他返回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有枚炸彈在他身邊爆炸。就這樣了。”

米拉張開口,連說了好幾個“這”字,都沒把話說完。卻是木蓉,坐到她身邊,拿起梳子說:“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來來,我給你梳頭。我多羨慕你這頭長發。告訴我你是怎麼保養的?”

米拉牽強地笑笑:“你那未婚夫,是不是……”

木蓉問:“你真的沒有去燙過發,這麼直!”

米拉便不再說什麼了。

蘇寒山推門進來,對她點點頭,一臉溫柔對米拉說:“快來看看,我今天給你做了什麼?”

他獻寶似的捧上保溫盒。

木蓉站起來,悄悄離開。門合上前,她忍不住多看一眼。蘇寒山正專心對妻子解釋菜裏的名堂,這個補血,那個美容。來,讓我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