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蓉拉開露台的門,手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走。潮濕的空氣裏混合著花香和消毒水的味道,空空的露台上隻有她沉重的呼吸聲。
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住,靠著牆哭了起來。
半跪在地上哭。
自兆倫失蹤那半年後,久沒這樣痛哭了。眼淚這東西無害,又可以宣泄情緒,流流也無妨。隻是怕心裏的痛苦太深太重,不是幾滴眼淚也就可以帶得走的。
震驚,失望,遺憾,傷痛,最多的,還是不甘心!
曾經,曾經,這個人的目光始終鎖定在她一個人身上,仿佛全世界隻有她一個人。曾經,這個人專心傾聽她說每一句話,耐心由她發小脾氣。這個人,也曾為了逗她開心,騎車穿越整個城市就為了買她喜歡吃的點心。
木蓉每次洗過頭,在陽台擦拭頭發時,總有錯覺,仿佛下一刻,那個人便會偷偷潛到她身後,伸手抱住她,轉一圈。那間他們一起買來打算結婚的公寓,這五年來,裝修從未變過。木蓉就差在門口點長明燈,讓他回來可以找得到路。
但她此刻已經明白過來:事過境遷,愛情千瘡百空,在那人的心裏已經不複存在。他不會再回來!
他已經不是兆倫,他空有那具身軀,卻是別人的靈魂。
她走到米拉的房間外。裏麵的說話聲傳了出來。
她站外麵靜靜地聽,聽兆倫的聲音敘述著對另一個女人的溫柔愛戀。熟悉的語調,熟悉的用詞。他的習慣沒變,喜歡管心愛的人叫小東西。
現在誰是他的littleone?
當然已經不再是木蓉。
能不能用這雙手把他搖醒過來?能不能衝進去告訴他這一切,要他隨她回去?
木蓉忽然慶幸他們當初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不然這是怎樣的悲慘倫理劇?不然她得告訴他,他在地球的另一邊,還有一個家,還有一個孩子在等他回去。
讓他選擇,讓他痛苦。
現在他則完全不必為此苦惱,他已經找到了另一半,有了家。這個家代他做出了選擇。
而她,還要在人海裏繼續尋覓下去。
走過一座座無人之城,看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她點亮的。
曾經那麼深愛,也沒能到老。曾經那麼親密,最後也淪落為陌路。
護士路過,問:“木醫生,怎麼不進去?”
木蓉立刻轉身離開。她怕別人看到她的淚水。
老張終於得到消息,沉默良久:“小木,現在怎麼辦?”
木蓉沒有回答。
“你打算告訴他嗎?”
“我不知道。”木蓉低下頭,“我一句話就會改變了他們倆的整個生活。就像已經長愈合的骨頭,我要再去敲斷,重新接上。那很痛的。”
“可是那骨頭本來就接錯位了。”
“但他們夫妻生活得很好……”
“你的生活卻是一團糟。”
木蓉歎口氣。
老張接著說:“這些年來你過得有如行屍走肉,他卻在這裏娶妻生子。”
“你別這表情!”木蓉叫,“我這五年給每個親友都憐憫一番,我受不了自己老是受害者的形象!”
老張坐她對麵,語氣凝重:“你就這樣放棄了?你等他五年!一個女人有幾個五年?”
木蓉反問他:“要要我如何?同一個孕婦搶丈夫?老張,他是蘇寒山,不是潘兆倫。他大腦受傷嚴重,也許這輩子都想不起來我是誰?難道要我巴巴等他五十年,死後再和他埋一起?”
“他有權知道。”
木蓉站起來在房間裏踱步:“我必須把這事告訴潘家二老,要瞞,是瞞不住的。”
“老人知道了,他也必定會知道。你呢?”
木蓉抱住自己,“我不敢見他。他不記得我了……”
她哽咽,彷徨得像隻被主人拋棄的小動物。
老張苦笑:“不過蘇君那漂亮的妻子要是知道自己原來是第三者,不知做何感想?”
木蓉忽然把臉埋在手裏,肩膀聳動,“第三者?她不是。隻有出局者才是第三者。”
她如同烏龜縮在自己小小的,但是無比安全的殼裏。不去聽,不去想。
她對自己說,這樣的結局已經是最好。
那幾天,她幾乎天天在半夜醒過來,恍惚中以為自己是做夢,以為這是思念成疾。可一看掛曆,事實擺在麵前。
戒指在微弱的光線下閃光,她一摸臉,發現濕了一片。
蘇夫哈的雨依舊下個沒完。寂寥的午後,木蓉打著傘站在小小庭院裏。那不知名的潔白花朵給雨水打落不少,零落成泥。可是枝頭,卻又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帶著澀澀的青色。
不堪回首的過去,和嶄新的生命。
她歎一口氣,轉過身,看到蘇寒山正站在屋簷下。
“木醫生,你對雨可真是情有獨鍾。這麼大的雨,把你衣服都打濕了。”他關懷道,“快進來吧,小心著涼。”
木蓉走過去,沒有進去,站在階下仰頭看他。問:“你怎麼不去陪米拉?”
“她已經睡了,我不想吵著她。”
木蓉目光柔和:“你真愛她。”
蘇寒山笑了,“老夫老妻,說什麼愛不愛?”
“會在這裏繼續定居下去嗎?”
“米拉覺得這裏環境不大好,我們會在孩子入學的時候移民到教育條件好點的國家吧。”他同她說他們的家庭計劃,“支援者的工作是高尚,可孩子需要好的環境。”
“計劃不止一個孩子吧?”
蘇寒山靦腆地笑笑:“我和米拉都喜歡孩子。”
木蓉也喜歡孩子。她最愛看那粉嫩一團縮在自己懷裏,依偎著自己。她曾常想象著有那麼一天,他們夫妻兩人會為了給孩子換尿布而忙得滿頭汗。她抱著孩子,兆倫抱著她,一起拍張照片,一家人都笑得傻傻的。
那都是以前做過的夢。
木蓉垂下眼簾,遮住一雙憂傷的眼睛。她緩緩走回屋簷下,收起傘,抬眼掃了蘇寒山一眼,點點頭,輕輕離去。
蘇寒山在她身後納悶。這個美麗動人的女子,為什麼總是那麼憂傷呢?誰會舍得傷她的心?
潘家父母趕到。木蓉去接他們。
潘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小蓉,真的?是真的?”
木蓉溫和而耐心地安撫她:“是的,他們現在醫院等你們。快同我來。”
潘母哭起來:“我的兒,忘不忘沒關係,活著就好!”
木蓉送他們到醫院,老張迎接兩老,她就沒再跟上去。既然兆倫已經不再記得她,那她便是一個陌生人。親人團聚的場麵,她插在中間,太尷尬。
她回宿舍收拾行李,她下午就要出發去另一個遙遠的城市上任。
雖然一萬個不甘心,但這的確是該她走的時候了。不想兆倫為難,不想上演家庭倫理大劇。若是還有那麼一點點自愛和尊嚴,她選擇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蘇夫哈的天氣已經暖和許多,來時帶的毛衣和外套現在已經成了累贅。她看那羊毛大衣,還是兆倫用頭一筆工資為她買的。她心愛了這麼多年,兆倫出事後她更是時常拿出來睹物思人。
可她的行李已經超重,她不知道拿這衣服怎麼辦。
木蓉倒在床上,閉眼假寐片刻。朦朧間聽到有人敲門,她昏昏沉沉爬起來。
門打開,兆倫居然在在門外,一臉風塵,滿眼柔情。
木蓉驚呆了,說:“兆倫,這是真的你?你回來了?”
兆倫默默不說話,隻是對著她微笑,笑容如晴朗天空,有溫馨陽光照耀。
木蓉淚如泉湧,走上前伸手想摸他的臉。她不停地喃喃:“兆倫!兆倫!”
兆倫依舊隻是對著她笑。
朦朧間響起敲門聲,木蓉昏昏沉沉去開門。
米拉站在門外。
天,究竟哪個是夢?
米拉局促地地笑了笑,說:“他們告訴我你就要走了?”
木蓉後退一步,意示她進來說話,可是米拉並沒有動。她看到木蓉看看收拾好的行李,露出驚訝的表情。
木蓉笑了笑:“在這裏做了兩個月,想換個地方。”
米拉垂下頭,緩緩說:“木小姐,自上次你同我說你未婚夫,我心裏就已經有數了。若說我這一生做過什麼愧疚的事,也,就這一件。那種讓我半夜醒來會盜汗的愧疚。”
木蓉站在窗邊,不出聲。
米拉繼續說:“我當時確實以為他就是證件上的人,那時局勢太亂了,醫院天天有傷員湧進來,我們沒法去證實他到底是誰。我為他修複容貌,我治療他讓他恢複健康。在我知道他失去記憶時,我為了留住他,騙他是我同事。”
她聲音變地激動,雙手合攏按在腹部:“木小姐,我愛他,而他也愛我。我們即將有孩子。”
木蓉冷靜地為她的話做注腳:“於是,你也忘了這個人或許會有親友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等他回去!”
米拉怔住,幾乎要哭出來,但忍住了。
她點點頭:“木小姐,你恨我,那是應該的。”
木蓉搖搖頭。
“我會把這一切詳細說明給山聽,我不想以後夢回時一身冷汗。”
木蓉歎一口氣。
米拉苦笑:“可你終究是要走的是嗎?”
樓下,司機在按喇叭。
木蓉拎起行李,把那件羊毛大衣交給米拉,說:“我的箱子裝不下,你代我捐贈出去吧。”
米拉接過衣服,不舍追問:“木小姐,你不去見見他?”
木蓉停在門口,沒有回頭。米拉聽她聲音悲傷空洞。
“他已經忘記過去的愛。相見爭如不見。”
米拉垂下眼,把臉埋在大衣裏。木容深呼吸一口氣,走下樓。
老張在駕駛座向她招手:“我送你一程。”
木蓉把行李放進車裏。要上車時,忽然聽人喊她名字,那麼熟悉的嗓音。
蘇寒山匆匆追出來,“木小姐,要走怎麼也不說一聲!”
木蓉怔怔盯住他。
蘇寒山伸出手,“這些日子多虧你的幫助,你到了新地方,要記得和我們聯絡。”
木蓉沒有和他握手。
蘇君也不介意,依舊熱情:“真是可惜,這裏的雨季就要過去,天晴後,許多景點值得一遊。”
老張喊:“小木,時間差不多了。”
木蓉深深看他一眼,一笑:“蘇先生,保重。”
她轉身上了車。
蘇寒山目送他們走遠,身旁的灌木上隻有寥寥幾朵的白花,也有開敗的跡象。
雨季終究是快過去了,連風都比往日溫暖幹爽。她離開這片發生故事的土地,身後是她愛的人,他則是留在了這裏。這一幕送別如此簡單,卻又如此傳神,木蓉知道自己會記住一輩子。
渾身輕飄飄,離別沒有重量。
老張沉默良久,忽然低聲罵一句:“這他媽的唱的哪出戲?”
木蓉淡淡一笑,戲謔道:“春日戀歌。”
“他若是知道後,立刻離婚追來了呢?”
“老張,不論是兆倫還是蘇寒山,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拋妻棄子的男人。”
老張搖著頭。他必定是覺得做人太難,有成全必然有傷害,世上事無兩全。他說:“小木,你遇事太理智,太冷靜,於是你總吃虧。”
可木蓉心裏已經是一片澄明。
也許這個人明天就會想起一切,默默注視她離開的方向,繼續自己的生活;也許他待到孫兒都約會女生時才回憶起過去,千裏尋到她的墳,獻上一捧怒放的花,紀念那段被他遺忘的愛。
但他終究是徹底淡出她的生活了。
現實生活中,哪裏來那麼多破鏡重圓?
木蓉懶懶靠在靠背上。
外麵,太陽終於破雲而出,金色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放在膝上的手上。一雙素手,毫無修飾,隻用把手術刀操作靈活就好。
“還是那句話:我若和兆倫結了婚,生養了孩子,那這必定不會是一個故事。”
靡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