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很多人,所有人都盡力讓我開心,因為這是我最後一個生日派對。
那天晚上很熱鬧,禮物推得老高,都是價值不菲的名品。
可我現在要它們做何用?帶進棺材裏,跟著我一起爛掉?
我想要的不是這些,從不是!我想坐在山崗上吹風,想去修學旅行,一個人背著包去很遠的地方,想在一個不起眼的山澗建一座無名橋,想養一隻狗,想找個男孩談談戀愛。
我大笑起來,原來我還有這麼多事想做。
我的笑聲不可抑止,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用不可形容的眼神看著我。
然後我又哭了,停不住。感情一發便不可收拾,在這種情況下我沒必要再裝堅強。
這情形一直持續到房間裏隻剩下我和他。
月涼如水。他坐在床邊,我注視著他弧度美好的側麵。
他的聲音像夜空裏的提琴演奏的小夜曲,如泣如訴。
我父親也是名腦癌科醫生…………
我靜靜地聽。
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善良的人,醫術高明,品行端正。我父親的專業讓他頻繁接觸死亡。我記得小時候在診所裏最常見的,便是病人的痛苦和親友們的哭泣。
哦,我心想,真是個糟糕的生長環境。
那時治療癌症的水平比現在還要低很多,得了這類病就如同以前人患上了肺結核,等待他們的隻有病痛和死亡。所以父親總是很小心地告訴病人病情,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人從父親辦公室裏哭著跑出來。父親一直不開心,他行醫從未得到過快樂。有一次他說,從醫是為救死扶傷,可明知救不了還去救,明知救了還是同一個結局,這種努力是否值得?
我那時並不理解。十二歲那年,來了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女孩,頭痛,和你一樣。我和她玩得很好,親密無間。可不知為什麼,父親總是不樂意我同她來往,說這樣會耽誤她的治療。他對母親說,太好了,分別時會很痛苦的。
一個多月後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樣放了學去找她玩。她不在病房,那裏空而整潔,仿佛從未住過人。我到處找她,樓上樓下地跑,瘋了一樣。後來父親出現在我麵前,對我說:我還是失敗了。
後來我考上了最好的醫學院,進了最高級的醫院,幹我父親的專業。也隻有在這時,我才了解父親當時的無奈。他是那麼地無能為力。你總是知道別人的死期,可一切辛苦都沒用。
他看著我,輕聲問:為什麼現在才哭出來?
我衝他笑,答非所問:原來你是一個這麼善良的家夥!
他起身離去。
我對著那扇閉著的門,幽幽地說:如果結局是不能改變的,那它遠遠沒有生動而充滿各種經曆的過程重要。
我相信他聽得到。
我是他的一個病人,和之前的他的絕症病人一樣,也許會和之後的一些絕症病人一樣,來到他這裏,從他那裏知道自己的命運,然後按著這條已知終點路走,去接受神的審判。
可我又不同。
我也抗拒過命運。即使失敗了,我也很快樂。
生性樂觀也好,神經大條也罷,又有什麼關係呢?
盛夏來臨,萬物生機勃勃,而我卻步入冬眠期。
我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有時長到嚇得看護拉鈐叫醫生。可我清醒時精神卻特別好,這便是回光反照。
我已不敢照鏡子,怕見鬼。以前用盡方法減肥,現在卻是骷髏一副。
清醒時也常去“幻夢在線”,可一次也沒碰見他。也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
他在變,更賣命地做研究。
他年青俊彥,前途無量,一旦堅定信心便會大刀闊斧幹一場。哪像我,自憐自哀地等著那一天。
弟弟放了暑假,天天陪著我。
外麵總是很熱鬧。孩子在歡笑,人們在交談,仿佛過節。
聽說了嗎?護士們在交頭接耳:他的新研究成功了!
呀!可還是差一點啊,那邊的說由他主要負責的那個女孩已經進入彌留期了…………
小聲點啦!
我的思維動作靈活,可除此之外全無知覺,這也許就是臨死的感覺吧。
終於,我沒開口,所有人卻都來了。
護士小姐拔掉了所有輸液管。這些玩意兒從四個月前就一直跟著我,沒了它們,我像回到了入院前。
我努力睜開眼,奶奶在抹眼淚,弟弟握著我的手。他們嘴巴一張一合,我什麼也聽不到。
人們對我死前的表現毫無期盼,我的後事早已交待清楚,心願全了,不會死不瞑目,再變厲鬼糾纏不休。
他並不在。
也好,我也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我很高興能遇見他,很高興我曾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這麼重要的角色。
我的人生很短,不過十八年,卻能給他最大的幫助。
即使他隻把我當匆匆過客,可他不會忘了在幻夢裏,有過一個叫“北都”的女孩拉過他一把,帶他去看過一片希望之海。
他會一直向著這個目標奮鬥,再遙遠也終會有到達的一天。
我生命中所見的最後風景很清雅:窗外陽光斜照,樹葉濃綠得不可開交,空氣在,一切都是那麼透明。
天高雲淡。
我閉上眼,感覺身體輕輕飄起。
就在同一時刻,早晨鬧鈐叫起床的聲音淺淺傳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