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羅奔的夫人朵雲得脫囹圄,恰是乾隆車駕離開儀征赴揚州行在之後三天。劉統勳遵旨在儀征停留一天,又一次接見了裴興仁和靳文魁;又給傅恒寫信,轉述乾隆在五十裏鋪關帝廟交代的金川軍事機宜,命傅恒“嚴備緩進,不作孟浪之舉,不圖僥幸取勝,一切機斷毋失戰機,‘上將軍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諸言語都寫了進去;又發文給尹繼善、嶽鍾麒,“全力援手傅恒,勿使莎羅奔逃亡青海入藏,密彌監視回部霍集占動勢,隨時用六百裏加緊報江南皇上行在。”留在儀征回報差使的海關道、銅政鹽政司官、圓明園采辦司堂官,回報黃淮汛情及黃運兩漕堤岸河泊事宜的官員也有幾十號人,連聽帶指示,直忙到天黑。又擔心劉墉抽出來辦外差,揚州防務有所疏失,便不再滯留,當夜起更便命轎趕路去了揚州。
此時儀征縣中,別說是官府,就是尋常百姓家,為接這個“駕”,先是丹堊粉飾大興土木,沿街破屋平毀舊房刷新,裏保一日三催灑掃庭除,“內外整潔纖塵不染”,出工修路墊土結紮彩坊,香花爆竹酒食點心……比過年還忙了十倍。此刻禦駕東去,大員走盡,城中官商士民一口氣鬆下來,竟是人人神疲個個力倦,一座城都累,像收了戲散了集,又像剛吃過一席滿漢全席?,人人都有點大病初愈的樣兒,一臉臆症相,走路都晃晃蕩蕩。
押運朵雲的檻車進城剛剛過午。因她是“欽犯”,巡捕廳堂官接到按察使手令“押朵雲至皇上行在禦審”,想想自己不能擅離南京,江南省臬司衙門因主官都從駕護衛去了,衙門裏已經無職官可委,恰南通縣令姚清臣到省說案子,就腿搓撚兒說:“煩老兄走一遭兒,皇上就在儀征,路不遠,朵雲又是女人,拘押以來很安分。押到交給劉墉劉大人就算完事兒。其實你隻坐個纛兒,我再派兩個衙役跟著。人家是欽犯,沒個官跟著不好,是吧?”姚清臣隻是個七品芝麻官,也想乘機單獨見見劉墉,甚至能見劉統勳也未可知,就一口答應了。
日頭剛錯西,檻車進了城。說是“檻車”,其實朵雲不枷不捆,車上還有席棚擋風,安生半歪在車裏,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街衢裏巷晃晃倘倘的閑人倒是也有,稀稀落落的不成群兒。姚清臣先到驛館,打聽清楚劉家父子已去揚州。此時大夥房裏已經開過飯,他是小官,不敢放肆叫重做,於是和三個衙役裏的頭兒莫計富商議:“到街上館子裏胡亂吃一口——自然是我出錢。然後咱們奔揚州,交割了人犯,就便兒瞧熱鬧兒,放你們兩天假,我給你們趙堂官寫封信帶上完事兒。”莫計富自然無話說得。
誰知走一家店鋪關門打烊,再走一家盤賬叫歇,檻車從街南拉到街北,連平時擺得滿街吆喝招呼不迭的燒賣餛飩大餅油條水煎包子諸類小吃也一概叫歇停業。一個騎馬頂戴官員三個步行衙役一個車夫,帶著身穿藏服皮袍腳蹬長筒馬鞋的“番婆兒”滿街轉悠找館子吃飯,倒招來一群閑人小孩跟在後頭,到一處問飯,立時圍上一群,癡癡茫茫呆看,再走就再跟。倒是十字口一個老頭兒見他們找飯找得虔誠,指點說:“縣衙——從這往西半裏路北衙門口有賣油條炸小魚兒的,專供早起點卯衙役來不及吃飯做點心,那是不會歇業的。再者您老是官,進衙門叫夥房現做,他們也沒個不侍奉的理。”
“謝你老人家了!”一語提醒了姚清臣,他一拍腦門子笑道:“郭誌強我認得,上回去南京會議,他還說請我‘架子小點,抽空儀征轉轉’——走,打他的抽豐去!”幾個餓得饑腸轆轆的人頓時沒了沮喪之色。莫計富笑道:“都餓糊塗了!這衙門裏人常往省裏去,他們頭兒我都認得,倒在街上瞎兜一氣——幹什麼?”他突然發現坐在車上的朵雲神情有些異樣,兩手攀著橫檔兒,直起了腰似乎要起身的模樣,盯著看熱鬧的人群,遂斷喝一聲“安分些”!
朵雲嘬了一下嘴唇,又瞟一眼人群,低下了眼瞼,說道:“腿坐麻了……你們餓,我也空著肚子呢……”似乎自言自語,嘰裏咕嚕又說幾句,姚、莫等任憑是誰也聽不懂了。
他們哪裏知道,自從朵雲從北京解到南京,莎羅奔從金川派來營救的人已經尾隨而至。刮耳崖的頭人仁巴親自帶著五六個會漢語的藏人,還有朵雲的娃子嘎巴,早已潛伏在石頭城夫子廟一家客棧裏,隨時偵知朵雲的動靜。金川這地方糧食鹽巴都要靠四川內地接濟,但不缺的是黃金,刮耳崖有的毛洞裏核桃大、拳頭大的狗頭金不用仔細尋,有時不小心還會被金塊絆倒了……他們根本沒費什麼事就把看守朵雲的臬司衙門巡捕廳南牢上上下下買了個通遍。朵雲在獄裏咳嗽,第二天就會有治傷風的藥送進去。隻是負責看守警巡的是北京南來的善捕營軍校,怕走風沒敢買通,沒有見麵兒機會。自進儀征,那些懶懶散散的閑人中朵雲已經看見了仁巴,買飯圍觀人眾中又閃見了自己的奴隸嘎巴,那幾聲“自言自語”說的明白:“我這個樣子囚著,想見博格達汗很困難。今天是逃出去的機會……嘎巴,要聰明一點……絕不能動武……告訴仁巴,一齊想辦法……”還補了一句,“他們要把我交給劉家父子,但劉家父子已經離開了這裏……”可憐姚清臣莫計富並一眾圍觀的漢人,當眾被他們蒙得瞎子聾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