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什麼?放手!”他努力想讓聲音顯得嚴厲一些,可惜紊亂的氣息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聰明的劉蓓,如何會聽不出來他的色厲內荏?
“我可以放手,可我要是從車上掉下來,萬一摔傷了,你會每天背我上學嗎?”劉蓓笑嘻嘻地問,手臂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抱得更緊了。
“會讓人看見的。”程睿敏有些惱怒。“看見就看見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呀?”“你放開!”
“好啊,我放開。”劉蓓滿不在乎地放開雙臂,“那你就這麼衝下去吧,我摔下去也沒關係。”
程睿敏和嚴謹對峙都能做到毫不怯陣,對著會耍賴皮的劉蓓卻毫無辦法。他歎口氣,無奈道:“抱好,我要下去了。”
“好嘞!”劉蓓一邊答應一邊重新抱住他,因為得意,嘴邊笑出了兩個小小的梨渦,“這可是你說的啊!”
程睿敏沒出聲,隻是眼角眉梢帶上了一點兒促狹的笑意。接著他支在地上的那隻腳輕輕一點,隨即撒開雙把,將兩隻手臂像鳥兒翅膀一樣張開。劉蓓沒想到他會在下坡時玩大撒把,嚇得尖叫一聲。自行車便載著兩人,在她充滿恐懼的叫聲餘韻裏,朝著橋下飛速滑了下去。溫煦的春風從兩人年輕的臉頰邊掠過,穿過他們烏黑的發梢,帶走的,卻是每個人都擁有過的青春無悔,快樂燦爛。
程睿敏家住在一樓,門前有個很小的院子。別人家的院子都用磚牆圍起來,隻有程家是白色的木質籬笆,並且沿著籬笆的腳下栽滿了薔薇。此刻正是薔薇盛開的季節,稠密的花葉將籬笆完全遮蓋,並從小小拱門的上端垂吊下來,仿佛童話中樹林矮人的木屋。
程睿敏推開虛掩的院門,回頭看看站在門口的劉蓓,她正扶著車把,眼巴巴地看著他。麵對她充滿希望的眼神,他發覺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但已無法挽回。他低下頭,用力抿緊了雙唇,抿出了左邊臉頰上的酒窩。這於他是一個無奈的表情,但看在劉蓓眼裏,卻更像是一個羞澀的微笑。於是她滿足了,朝程睿敏擺擺手:“明天見。”程睿敏想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來得及出口,就被這句“明天見”盡數堵了回去。他隻能被動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單純的給予和喜愛,也能變成他人心裏的負擔。
鎖好院門,程睿敏從書包裏取出家門鑰匙,登上幾步台階,正要將鑰匙插進鎖眼,卻聽見門內傳來一聲物體墜地的脆響,接著是他父親的咆哮聲:“離婚?你想都不要想,做夢!”
有細弱的女聲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砰”一聲,又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屋門上,還伴隨著玻璃落地的粉碎聲,嚇得門外的程睿敏倒退幾步,差點兒從石階上摔下去。
他捂起耳朵,倒著一步步退下台階,一直退到院門處。夜風輕輕地吹過,薔薇的花瓣零落地飄下來,落在他的頭頂和肩頭。這個童話一般的小院裏,卻從來沒有上演過童話裏的情節。自他初二從廈門回到北京,每次母親回國述職,這樣的爭吵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而且這幾年愈演愈烈。
父母間緊張的關係,他也不知道該站在誰的一邊。他在下意識中是恨母親的,因為離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從小異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別人的母親一樣對他多些關注,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連在書本上的時間,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時間更多。而父親,或許他身上繼承了更多母親的基因,或許他從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他對父親始終親近不起來,感情上總是更多地偏向母親。
父親的大嗓門仍在繼續,母親偶爾插幾句話,她的聲音並不高,但他明白母親那張嘴的殺傷力,明明那麼溫柔地吐出幾個文雅的詞,卻往往讓人無地自容。這一次,他從母親的聲音裏,聽到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連在一起。他不想再聽下去了,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九十年代的北京,還沒有那麼多高樓大廈,沒有那麼多霓虹燈,春天的夜空,還能看得到銀盤似的一輪明月,將水銀一樣明亮的月光傾瀉下來,透過槐樹的枝葉間隙,一片一片猶如綿軟的白紙,落在他的腳邊。
他低著頭,負氣地用腳尖用力碾著最大的一片白紙,一下又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賭氣。直到一個黑影慢慢地移過來,然後一點兒一點兒遮住了地上的月光。
程睿敏抬起頭,便看見劉蓓站在他的麵前,手裏捧著一個手提式飯盒。
“你還沒吃飯吧?”劉蓓把飯盒蓋打開,遞過來,“我媽剛蒸出來的包子,趁熱吃吧。”
程睿敏將雙手插進了褲兜,盡管包子的香味讓饑腸轆轆的他垂涎欲滴,他還是搖搖頭:“我不餓,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