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這幻想之所以來到我筆下,因為我憶起先父的一位家庭藥劑師告訴我的一個故事。這藥師極純樸,是個不慕虛榮、不善扯謊的雅士人。他說在圖盧茲(Toulouse)熟悉一個身體孱弱而且患沙淋症的商人,因為常常需要灌腸藥,由醫生們照他的病狀配製了許多種。當這些藥拿到他麵前的時候,那種繁文縟節的儀式卻絲毫也不放過;他往往先試探它們是否太燙。瞧他躺在床上,撲倒著,照例的手續都一一盡了,隻是沒有注射!弄完這一套之後,藥師便告辭了,病人居然頓覺舒適起來,和真的受了注射一樣。如果那醫生覺得這劑量還不夠,他就照樣再來兩三遍。我這證人賭咒說病人的太太為省錢起見(因為這和真注射一樣付錢),有時自己用溫水照樣試辦,但終因不奏效而露破綻;這樣做既不靈驗,就不能不依舊倚賴從前的方法。
一個女人,想象她曾把一顆針和麵包一齊吞下,感覺它鯁在喉裏,哀叫狂號仿佛有一種不可忍受的痛楚;但是因為看不見她底喉嚨有什麼紅腫或其他變異,一個靈巧的人,斷定這不過是意念和幻想在作怪。由於一片麵包在眼前掠過把她刺激了,於是設法使她嘔吐,偷偷地把一根曲折的針放在她所吐出來的東西裏。這女人以為已經把針吐出,馬上覺得痛楚全消了。
我知道有一位紳士,在他家裏宴飲一班上賓,三四日後戲對人誇說(因為其實全屬子虛)給他們吃了貓肉饅頭:其中一個貴婦惡心到竟得了胃病和發燒,以致不可救藥。牲畜們也和我們一樣受統轄於想象力。試看許多狗因喪失它們的主人而哀慟至死。我們也常看見它們在夢裏發抖和狂吠,或馬兒嘶叫和掙紮。
不過這還可以諉諸身心的密切關係互相傳遞它們的信息;至於想象有時不獨影響它自身,並且影響到別人的身體,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一個軀體把它的病痛拋給鄰人,如互相傳染的瘟疫、痘疹和眼疾常是如此:眼睛看見眼病便生病,無數的病症都由傳染得來。
(阿微特)同樣,想象受了強烈的搖撼射出來的利矢亦可以中傷外物。古代相傳西提亞有些女人生氣的時候隻用她們的怒眼便可殺死她們所惱怒的人。龜和駝鳥孵卵都隻用目光,足以證明它們的眼睛具有發射能量的能力。至於女巫呢?據說她們具有毒害的眼睛。
不知什麼妖眼迷惑了我的羊群。
(維吉爾)我極不信任術士。可是我們由經驗知道許多女人把她們幻想的標誌印在她們的胎兒身上:那產生黑人的可以為證。有人將比莎附近的一個女孩貢獻給布希米國王兼皇帝夏勒,周身毛發茸茸,據她母親說是因為她早晚總看見一副掛在她床頭的聖約翰象孕育出來的。
對於禽獸亦然。試看雅各的羊,以及野兔和鷓鴣給山巔的雪所漂白。最近有人在我家裏看見一隻貓窺伺一隻小鳥,它們互相定睛凝視了半晌,鳥兒竟和死了一樣落在貓兒的爪裏,或給它自己的想象所麻醉,或受了貓兒某種力量的懾服。酷愛放鷹獵鳥的人必定聽說過一個獵夫定睛望著一隻飛鳶,打賭他能夠單用他的視力把鳥兒拽下來,而且據說他的確做到了。我所借用的故事,我完全信托那些給我講說故事的人的良心。
結論是我的,並且倚靠理性的證據而成立,而非倚靠經驗的證據。每個人都可以把他掌握的例證累積上去;至於那沒有例子的,他總可以相信世間必定有例子存在,因為事端是那麼紛紜繁雜。
如果我舉的例子不切題,讓別人用更妥當的來替代吧。
而且,在這關於我們的風俗和行為的研究裏,荒誕的憑證,隻要是可能的,與真的一樣可用。曾經發生與否,在巴黎還是在羅馬,在約翰或是彼得身上,它們總在人世的範圍內。我看見世事如此之多,並且無論在形或影上都受過它的惠。曆史常給我們許多教訓,從中我選取那最稀有以及最可紀念的。有些作家的目的是敘述那已經發生的事。我的呢?如果我做得到的話,卻要述說那可能發生的。各派可以有權在沒有雷同的地方假設雷同。但我卻不這樣做。在這一點上,我的宗教式的拘謹超過了一切曆史的信仰。對於那些我從我所讀過、聽過、做過、說過的事物中取得的例證,我約束自己,不敢更易那最無關緊要的細微末節。我的良心毫厘也不允許我造假;至於我的知識,我卻不敢擔保。
這使我有時想,一個神學家,一個哲學家和那些同時稍微具有良心與謹慎之心的人究竟適不適宜於寫曆史。他們怎能夠用他們的信仰來取代那一般人的信仰呢?怎麼能夠對不相識的人的話負責,把他們的臆度當現錢使呢?就是幾個人當著他們的麵所做的事,他們亦會拒絕在審判官麵前發誓作證。而且沒有人,無論對於他們怎樣親切,肯為他的意向負完全的責任的。我以為寫過去的事不如寫目前的事那麼冒險,為的是作者隻要報告一個借來的真理。
許多人勸我記載時事,因為他們覺得我的觀察沒有別人那麼多的偏見,而且,因為我接近各黨派的領袖的機會較多的緣故,比較貼切得多。可是他們並不說,即使我獲得莎路斯特(Salluste)的榮譽,我亦不會從事這樣的工作。義務、勤勉和堅忍的死敵如我者,再沒有比較長篇的敘述和我的風格更不適宜的了。我常常因氣短而把我的線索截斷,我沒有章法亦沒有詮釋值得誇說。既然我連表達最普通的事物的字句都比一個小孩子還笨拙,所以我隻說我能夠說的,用題材來湊合我的能力。如果我請人作向導,我的腳步也許跟不上他的。何況我的自由是這般自由,說不定我會發表些意見,即使從我自己的觀點和根據理性看來,也是不合理和該罰的。
蒲魯達爾克關於他的作品很願意告訴我們說:如果他所舉的例證事事處處都真,功在別人;可是如果它們有利於後世而且發出一種光輝以照耀我們臻於這道德,功卻在於他自己。與藥湯不同,一個古代的故事無論是這樣或那樣,並沒有什麼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