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此時所處的位置,再不是曾經無人關注的冰冷角落,乃是天覺寺內最為神聖的殿堂。這裏萬眾矚目,承載著至高的榮譽,隻為無塵一人存在。而他已然長大,褪去往昔一切青澀,赫然光芒萬丈,竟令我相形見拙。
人群在底下虔誠膜拜,紛紛投來了仰慕的目光,皆然凝望著他。我為他欣喜萬千,即便我是逐漸衰敗,隻要他已至於輝煌,如此我終得釋懷。
他麵含淺笑,將高深的佛經偈語娓娓講述。我仿佛看見了縈繞在他頭頂的光環,愈漸奪目璀璨,那是任誰都難以遮擋的光彩。
我激動的欲要落淚,以為從此以後,他將再無悲傷;以為他終於如願以償,日後定然幸福喜悅。可是,待人群悉數離開後,偌大的殿堂漸變的冰冷寂靜,他一個人默默獨坐久時,竟然無端一聲悵惘歎息。
我心下一驚,莫名的生疼,那是大喜之後的大悲,最是承受不得。他的身邊如今繁華錦繡,處處充滿著溢美之讚,他再也不會受到奚落和欺侮,他再也不會被人群冷落。可是我看得出來,他並不快樂。
“小木魚,我有心魔,然而我隻能告訴你,並不能讓眾生知曉。”他突然這樣跟我說話,我趕緊側耳聆聽。在他心中,我竟然比眾生更值得信任,這叫我喜不自勝。
我以為他會繼續說些什麼,然而等了很久,他再也不發一言。他的容顏已然有了滄桑,但是那雙眸子清亮如故,茫然的望著空蕩蕩的聖殿,眸中所凝結著的某種情愫,令我開始不安和慌亂。
莫說一句安慰的話語,即便是一個溫暖的懷抱,我都不能夠給他。我憐惜他更勝過自己,麵對他的窘境,我偏生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其中懊悔折磨著我,如同萬千蟲蟻正在一點點吞噬著我的心髒,痛得我喘不過氣來。
這一次的重逢,讓我看到了前世不曾見到過的某些畫麵,我突然很想問問佛祖,究竟何故送我至此?難道他是害怕我忘記無塵的模樣?不,我從來不敢遺忘,即便那些記憶是噬心的苦楚,我亦願意擔當,隻因他已在我的心中生根。
有人呼喚我,聲音蒼涼空曠,我的視線環顧,終於尋覓到了麵前高高在上的佛祖金身,那聲呼喚便是由他發出。佛祖的笑容真是慈祥神聖,無論他以什麼姿態出現,金身抑或本身。很慶幸,我曾經一睹他的真實容貌,和眾人所想完全不同。
佛祖此時的出現,亦在我的預料之內,我就像回應一個老朋友那樣朝他道:“佛,你來了?”
佛祖開始笑,我分明看見金身的唇角起了一絲漣漪,卻不知為何,總覺這樣的麵對有些別扭。
神就是神,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心思,他笑道:“小木魚,你期待我來,便是如此迎我?”
我想一下,也笑了起來,道:“佛,你是神,因之尊貴,又因之受累。”
佛祖詫異,忙問道:“此話怎講?”
我道:“你若是常人,不能看穿人心,我以笑臉迎你,你自然信奉我的笑容。可惜你是佛,你看人不是用眼睛,我騙不得你,你亦為自己帶來苦惱,豈能不累?”
佛祖無言,殿堂沉寂下去。我以為激怒了他,正在追悔不已,驀地聽得一聲冰涼的唏噓,然後佛祖說:“小木魚,我承認你所說非假,看來你與佛家十分有緣。”
我想也未想道:“我隻想與無塵有緣。”
他問道:“你找到無塵了嗎?”
我說:“紅塵太大,緣分太淺。”
佛祖抿嘴而笑,慢慢問道:“或許,是時機不到?”
我說:“希望如此,但願那一日不要太晚到來。”
佛祖又問:“周邦彥於你,分量多重?你為他委身趙佶,難道並不認為他是無塵嗎?”
我苦澀一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請你莫要追問。”他這一問,將我徹底擊垮,身心俱疲。
佛祖果然不問,沉默的恰到好處。其實我是滿腹疑問,本來欲要找他要個究竟,可是此刻,我亦不願多言。
“佛祖,送我回去吧,趙佶還在等著我呢。”我打趣的說道,試圖令氣氛愉快一些。
佛祖沉吟片刻,悄然道:“小木魚,你已經變了好多……”
“你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不是嗎?”我輕描淡寫的說道,“送我回去吧,我真的該回去了。無論那裏多麼淒苦,至少我有了生命,再不會像現在這樣,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無塵的悲歡,卻不能與他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