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他們盡可從從容容地端詳查理,不用怕得罪主人。葛朗台全副精神在對付手裏的一封長信,為了看信,他把牌桌上唯一的蠟燭拿開了,既不顧到客人,也不顧到他們的興致。歐也妮從來沒見過這樣美滿的裝束與人品,以為堂兄弟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妙人兒。光亮而卷曲有致的頭發散出一陣陣的香氣,她盡量地聞著,嗅著,覺得飄飄然。漂亮精美的手套,她恨不得去摸一下那光滑的皮。她羨慕查理的小手,皮色,麵貌的嬌嫩與清秀。這可以說是把風流公子給她的印象作了一個概括的敘述。可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麵的姑娘,隻知道縫襪子,替父親補衣裳,在滿壁油膩的屋子裏討生活的——冷清的街上一小時難得看到一個行人——這樣一個女子一見這位堂兄弟,自然要神魂顛倒,好像一個青年在英國聖誕畫冊上看到了那些奇妙的女人,鏤刻的精巧,大有吹一口氣就會把天仙似的美女從紙上吹走了似的感覺。
查理掏出一條手帕,是在蘇格蘭遊曆的闊太太繡的,美麗的繡作正是熱戀中懷著滿腔愛情做成的;歐也妮望著堂兄弟,看他是否當真拿來用。査理的舉動,態度,拿手眼鏡的姿勢,故意的放肆,還有對富家閨女剛才多少喜歡的那個針線匣,他認為毫無價值或俗不可耐而一臉瞧不起的神氣,總之,査理的一切,凡是克羅旭與台·格拉桑他們看了刺眼的,歐也妮都覺得賞心悅目,使她當晚在床上老想著那個了不起的堂兄弟,睡不著覺。
摸彩摸得很慢,不久也就歇了。長腳拿儂進來高聲地說:
“太太,得找被單替客人鋪床啦。”
葛朗台太太跟著拿儂走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輕輕地說:
“我們把錢收起來,歇了吧。”
各人從缺角的舊碟子內把兩個銅子的賭注收起,一齊走到壁爐前麵,談一會兒天。
“你們完了嗎?”葛朗台說著,照樣念他的信。
“完了,完了。”台·格拉桑太太答著話,挨著查理坐下。歐也妮,像一般初次動心的少女一樣,忽然想起了一個念頭,離開堂屋,給母親和拿儂幫忙去了。要是一個手腕高明的懺悔師盤問她,她一定會承認那時既沒想到母親,也沒想到拿儂,而是非常急切地要看看堂兄弟的臥房,替他張羅一下,放點兒東西進去,唯恐人家有什麼遺漏,樣樣要想個周到,使他的臥房盡可能地顯得漂亮、幹淨。歐也妮已經認為隻有她才懂得堂兄弟的口味與心思。
母親與拿儂以為一切安排定當,預備下樓了,她卻正好趕上,指點給她們看,什麼都不行。她提醒拿儂撿一些炭火,弄個腳爐烘被單;她親手把舊桌子鋪上一方小台布,吩咐拿儂這塊台布每天早上都得更換。她說服母親,壁爐內非好好地生一個火不可,又逼著拿儂瞞了父親搬一大堆木柴放在走廊裏。特·拉·裴德裏埃老先生的遺產裏麵,有一個古漆盤子放在堂屋的三角櫥上,還有一隻六角水晶杯,一隻鍍金褪盡的小羹匙,一個刻著愛神的古瓶:歐也妮一齊搬了來,得意揚揚地擺在壁爐架上,她這一忽兒的念頭,比她出世以來所有的念頭還要多。
“媽媽,”她說,“蠟油的氣味,弟弟一定受不了。去買一支白燭怎麼樣?……”說著,她像小鳥一般輕盈地跑去,從錢袋裏掏出她的月費,一塊五法郎的銀幣,說:
“喂,拿儂,快點兒去。”
她又拿了一個糖壺,賽佛窯燒的舊瓷器,是葛朗台從法勞豐別莊拿來的。葛朗台太太一看到就嚴重地警告說:
“哎,父親看了還了得!……再說哪兒來的糖呢?你瘋了嗎?”
“媽媽,跟白燭一樣好叫拿儂去買啊。”
“可是你父親要怎麼說呢?”
“他的侄兒連一杯糖水都沒得喝,成什麼話?而且他不會留意的。”
“嘿,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葛朗台太太側了側腦袋。
拿儂猶疑不決,她知道主人的脾氣。
“去呀,拿儂,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拿儂聽見小姐第一次說笑話,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