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新王心中的女人(1 / 3)

椰兒果然笑了,這是她從昌西寺回來後,第一個舒心的笑。她撫了撫笑笑的頭發,下了樓。

而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垂眉思忖著,這次回府後,華能又將如何對待她?

方跨進門檻,太醫和幾名宮人都伏跪在地麵上,華能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燭光染得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周圍一片岑寂。

椰兒極輕的腳步有點虛浮,她幾乎悄無聲息地飄到了華能的榻前。

跪在地上的宮人立時靜悄悄地退了出去,連太醫也垂手退到了靠殿門的角落邊。

“他怎麼啦?”那聲音分明從椰兒的口中吐出,在殿內迂回顫動著,連她自己也感覺很陌生很陌生。

“新王左胸受了箭傷,幸沒傷及要害。隻是那箭頭有毒,傷情就重了,新王昨夜才醒過來……”太醫稟道。

殿內已經點了四方燭台,支支蠟燭把殿內照得亮如白晝。華能微蹙著眉心,頭無力地半垂著,黑發散在青白色的衣下。椰兒心裏忽然升起了一種恐懼,她不由跪在榻幾前,伸出手指顫顫地探住他的鼻息。

他可不要有事啊……

她從來沒想過周圍有人死去,何況這個男人跟自己如此的親密。他吻過她,抱過她,朝著她說過呢喃軟款的話……原來,一個驕矜冷傲於萬眾之上的新王,也是個鮮活的人,他的生命也會如平常人一般的脆弱。

她低頭看他蒼白的臉,想像著他似冰淡漠的聲音,和身上那股似無微有的清香。她不明白,他年輕的睡去的眉間為何如此滄桑,仿佛這一世總在亂世飄萍,無所歸依。

椰兒的唇微微抖著,開開闔闔:“新王……”

他依然沒反應,安靜得好像永遠都不會醒來。

她失措地撫住了他的手,忍不住輕喚一聲:“華能。”

他的眼睫動了動,一抹促狹的笑意浮在臉上,這才緩緩張開了眼睛。

“你敢這樣叫本王?”

椰兒心下無可名狀的釋然,她籲了口氣,殿內的燭火浮動著一縷水煙紅,覆在她的眉目間。

華能下意識地想去握椰兒的手,卻觸動了身上的傷,痛得他嘶牙咧嘴起來。

“新王……”椰兒又抖聲叫了他一聲。

華能卻輕笑起來:“這段日子不能抱你了,龔椰兒。我這裏被該死的太醫纏住了綁帶,不能動。”

他連“本王”的自稱都省了,低眼看自己的前胸。椰兒輕撩開半敞的袍襟,華能整個胸部被厚厚的白紗纏了個嚴嚴實實,隱隱的還有殷紅的血絲混著藥草汁滲出,看得人觸目驚心。

“怎麼傷成這樣?”椰兒低喃一句,勉力眨了眨眼,輕輕地攏了袍襟,忽地一歎,心疼道,“臣妾去了這些天,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五天前,一夥人夜襲南營,幸好我帶阮將軍等人及時趕到,南營大帳保住了,兵馬傷亡還是很嚴重。”華能的神色凝重,那道劍眉又緊蹙起來。

椰兒默然,算來華能受傷那日自己還去昌西寺燒香,如果心裏沒想法,那夜正好回王宮了。她在嶇村賴著不想離開,光想著被人盯梢的事,可曾知道華能正飽受著箭傷的痛苦?說到底自己是他的妃妾,剛才還板著臉要回去……想到這裏心生愧意,默默地垂下了眼簾。

華能見她不言不語地坐在身邊,眼睛在她的麵上細審半晌,臉上有了少見的趣意:“還在為剛才的事情自責吧?別多想,好好服侍我就是,你可要備感榮幸,我這受傷的消息可是封鎖得極為嚴密,府裏更是無人知曉。”

椰兒心念一陣恍惚,難道自己搞錯了,那兩名跟蹤盯梢的蓑衣人不是他派去的?

那又是誰的?

內侍捧著煎好的藥呈上來,太醫又過來檢驗,殿內濃厚的藥氣緩滯流動。椰兒接到手中,親自嚐了一口。

燭光帶著金色的光暈垂籠下來,椰兒的臉上是那麼的平靜。華能怔忡地注視著她的舉動,椰兒輕柔地拾起了手中的銀勺,一勺一勺地將藥喂進他口中。

椰兒低垂的容顏下,衣衫上的石榴紅渲成一團柔和的光暈,絲絲秀發鋪散在胸前,閃著熠熠的流光。華能望著,心裏暖暖溫溫的感覺。

半晌,當最後一口藥咽下,華能緩緩開口,卻是一聲愜意的歎息:“真安靜啊……”

夜已過了三更,珍珠寶簾悄然垂下銀鉤。因椰兒嫌殿內藥味濃重,又勸說華能保持空氣流通對傷情恢複有好處,瑣窗開著,一輪冰月從西邊的烏柏罅隙間擁出,銀白澄澈的光輝瀉進窗內。清空無塵,秋風尚帶清爽,那股帶著花香的空氣在殿內漫漫流淌。

華能低眸,望著枕在榻下的椰兒。燭光搖曳,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在白膩如玉的肌膚上投過一道青影,淺淺的,卻有些撩人。因為換了寬大而厚實的男子深衣,把她嬌小的身軀好好地遮掩住了。此時她蜷縮的雙足慵懶地伸了伸,映著燭光,單薄得近乎自骨剔透。

他有了伸手摸娑的……,卻又動彈不得,無奈中他輕喚:“龔椰兒。”

榻下沒有動靜,凹凸有致的胸前平穩地起伏著。望著窗外深的夜,華能有點失望地將目光移向頭上的幔帳,低喃道:“定是睡著了,本想講個人給她聽……”

椰兒的身子動了一下,平穩的呼吸突然紊亂了。

“是臣妾認識的嗎?”她幽幽地問了一句。

華能聽到她說話一愣,隨即搖頭輕笑:“你不認識,不過與你有點像。”他說完有點恍惚,又呐呐了一句,“像嗎?……也不像。”

今晚的他有點衝動,或許剛從死神身邊逃脫出來,讓他有了珍惜眼前的意念。他專注地看著榻下的這個貌似平凡的女子,淡定的怡然之色,從容的清淺之音,施了魔般讓他浮躁不定的心迅速地平捺下來。

春江花朝秋月夜,他又記起那人的模樣,那也是有著一雙纖足的麗人,就在眼前。

“臣妾的樣子像她嗎?”椰兒又問。

“不像,她的樣子……不是淡,是……冷。”他苦思冥想著,說出那個“冷”字,那股熟悉的寒意自然而然地彌漫至全身,他不由得閉上了眼。

他清楚地記起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兀自掀了頭上的紅蓋頭,朝著他微微一笑,極嫵媚的,也極冷酷地說道:“我可以嫁給你,但身子是我的,心是我的,華能,你別碰它。”

那時的他年少輕狂,卻被她美麗的容貌震得目瞪口呆,她用一種輕盈的姿勢,就輕而易舉地將他征服。人世間的事便是如此奇特,越是抗拒與不屑,越讓他饒有興趣地表示迎合。而在那時,他是不忍與不舍的,抑或出自那份自信,於是他笑著回答她:“好,你我定個君子協定,一年如何?”

一年,他堅持著他的諾言,因為骨子裏那一番驕傲,他納了其他的妃子來刺激她。然而,那效果微乎甚微。每一夜或隔幾夜,他一一細數著與她的過往,看她輕撩著纖纖玉足,高傲地在錦繡地毯上踏步,每一步,在他眼裏就是一次最豔麗的綻放……

“我把魏國最美的衣服,最美的繡鞋都搬進她的寢宮。”他自嘲地笑。

那時自己確實太年輕了,總以為憑自己超然的才能與絕世的才情,留她一個燦爛的笑,求得他與她之間的幸福與圓滿。

完了,當一年後的春風再次迢迢而來,她卻以一種絕然的姿勢,走完自己的一生。無聲無息的,遺下他孤單而落魄的魂。

“你們吵了?”椰兒問得很輕,卻字字清晰。

“不說了。”一抹突如其來的挫敗感湧上心頭,他輕歎一聲,不再言語。

椰兒從地毯上起來,輕撩幔帳看去,華能閉目睡著,眉目間依舊微微蹙著。她輕輕地將錦被的一角掖緊,無聲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的心門在向她緩緩打開,哪怕是細小的一條縫,她也心滿意足了。花春雨在自盡的那夜肯定與華能有過一場爭執,或許他的話傷了她?又或許華能發現了什麼?

不想了不想了,她感到倦意一陣一陣的襲來,於是朦朧地睡去。

而在迷糊的那一瞬間,赤睿濤白色的身影再次在腦海裏閃過。椰兒這才發現,華能今夜的敘述,就遠遠超過她與赤睿濤之間全部的對話。或許因為羞澀,她實在不知道,相逢後她該與他說些什麼。

相逢不如懷念吧。

白日裏的楚香宮也是安靜的,宮人太醫來來去去也是悄然無聲。陽光從瑣窗透進來,餘下一地的清輝。

椰兒安靜地呆在殿內,有時隨手翻閱著書架上的麻紙,因為識字不多她就很困惑,隻好又換了一本。這個時候華能就會笑話她,因為情緒好他的話語裏有了輕鬆,椰兒隻是抿了抿嘴任憑他笑。這樣的氣氛很助於傷勢的恢複,華能的臉色日漸起色。

殿外不遠處是葡萄架代長廊,花時一片絢爛,林木蔥鬱,地方空闊。椰兒喜歡在那裏流連行步,透過龍紋空心磚的拱門還能看見殿外的景致,空闊處又是花團錦簇,桂馥蘭香,令人心曠神怡,有洗濯塵世浮華之感。

這日華能歇了,她又來到這片天地。秋高氣爽,桂香撲鼻,她款步漫走在花木叢間,此時起了一陣風,她不經意地抬頭,細碎的花瓣飄落,撒在了她身上,她伸手觸摸那片殘紅,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