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兒慢慢鬆開尺妃的手,淺笑依舊:“正因為沒見過,就沒那種害怕感,這裏都裝繕一新,很美,很靜,是不是?”
尺妃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語氣加重:“新王會到這裏來嗎?”
椰兒心裏一格愣,華能是不會,不,是不敢進來的。她籲了口氣,看向偏殿,轉眼變成滿不在乎的樣子,道:“她的東西是她的,我可以住在偏殿裏。服侍的人別太多,妹妹向來喜歡冷清,人太多倒不舒服了。”
她不緊不慢地回答著,深深的失望毫無掩飾地抹上了尺妃的臉。她回眸淡淡對眾人吩咐:“照欣妃娘娘的喜好布置吧。”
尺妃一走,椰兒果然吩咐宮人將楚香宮臥房的東西搬進偏殿去,那偏殿原先是供花春雨參佛拜神之用,花春雨不喜歡,偌大的地方一直空著。忙乎了半日,等椰兒進去,與住在楚香宮並無多少差別。
花春雨的寢殿就在前麵玉荷池的西麵,拾階上去,寢殿被參天的銀杉遮住了一角,葉片在陽光照耀下,銀光閃閃。兩邊各有一門,係作鍾式形,南邊的那道門正是通向西邊的花園。從外形看,寢殿灰筒瓦廡的簷頂,周圍雕梁畫棟,看過去氣派非凡。
輕輕推門進去,因為已經開窗通風,一股似蘭非麝的清香撲麵。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點翠鳳鳥花卉掛屏,正間東西兩側花梨木碧紗櫥,桌椅盡是紫檀木湊成,退光漆麵,床上撤了錦繡緞被,有點空,張掛五彩綢縫製的幔帳。周圍金鼎銅壺色色斑然,絲絲縷縷的陽光透入,愈顯得玉宇澄清,一派奢靡豪華的景象。
椰兒一手輕輕撫住床框,環視四周,那塊玉帛到底在哪?
她不急,她會慢慢找。
喚珠兒淺畫往殿內放一圓桌,焚一爐百和香,香雲繚繞間,椰兒闔目拜了三拜。
她就這樣站著。
氤氳的空氣中,她依稀看見花春雨靠在羅幃內,一灣玉臂做著枕頭,秋波懶懶地閉著,一雙白璧無瑕的小腳斜露出衾外……
“花春雨。”她喃喃地低喚,“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尋死?”
床是空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
她自顧說著,心裏那些難解的結始終糾纏著她,難以排遣:“你知道嗎?你一走,把他的心帶走了……如今我來了,你到底要我幫你做些什麼?”
椰兒沉沉地歎了口氣,花春雨真的走了,等自己找到了那塊玉帛,她也該離開這裏了吧?
從花春雨的寢殿出來,椰兒又在偏殿忙乎著,等廚房裏端來了膳飯,她從窗內望去,不覺已是日落晚暮了。
她想起華能還在等著她,正要出去,齊妃晚瓏來了。
“我剛來看你,你就急著要走了。”琬玉開玩笑道,“不耽誤你時辰,說幾句話就走。”
椰兒見琬玉的氣色不大好,隱隱的泛了點黃,便關心道:“可是胃病又犯了?”
琬玉苦笑:“這病好一陣壞一陣的,習慣了。中午還不舒服,睡了一覺,想著你回來了,這病又好了。”
椰兒笑起來:“把我當靈丹妙藥了,早知道你這樣,我就早點回來看你。”
“你想回來,新王也不放的。”琬玉脫口而出,想了想,又輕歎,“姐姐沒任何妒意,妹妹柔中帶剛,非平庸之輩,將來必是修來好福。隻是想著自己,有點心酸……”
椰兒微訝,她是被華能秘密接進楚香宮的,琬玉怎知道?
“也沒呆多少日子,新王就想回來了。”她笑著回答。
“別說多少日子,就是一天,邢妃也會暴跳如雷的。”琬玉笑起來,“我也是有事找她,無意聽到她在發脾氣,碰巧聽到了。”
聞言,椰兒的臉上終是失了顏色,腦子嗡嗡亂叫。其實她應該懷疑那兩名蓑衣人是邢妃派去的,她的父親是將軍,抽調兩名兵士輕而舉易。想起笑笑曾經跟她走得近,回想起來不得不讓她心驚肉跳。
步輦抬著她走,但見柳蔭暗處熒光閃閃,沿路蟲鳴聲叫得歡。透了燭光的晉王寢殿外煙靄淡淡,她輕移蓮步,遠看華能飄渺的身影像迎風搖曳的樹枝,他抬眼悠閑地觀賞著皎潔明月,等著她走近,眉梢動了動。
“這輕水宮一定有迷人處,連回來侍候本王也忘了。”
椰兒哧的一笑,回應道:“新王賞給臣妾的東西太大了,臣妾至今還看不夠。”
華能沒有直麵回答,隻是望天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氣融潔而照遠,質明潤而貞虛,弱不廢照,清不激汙。”
吟罷,朝她伸出手來。
椰兒抿嘴笑了,她並未完全懂得詞中的意思,但看他神情怡然,那副陶醉令她也受了感染,她接住,扶著他進了寢殿。
走近內殿時,內侍已剔著琺琅牆上的燈亮,室內亮堂起來。椰兒一揮衣袖,內侍鞠身退了出去。燭光搖曳著,椰兒利落地整理完錦被,幫華能褪了外衫。白羅緞內衣裏紗布依舊纏著,隻是沒有了先前的厚實,椰兒不由伸手在上麵輕柔地撫過,舒了口氣。
“過幾日便可結痂了。”
“是啊,很多事等著要處理,那批人馬的來曆需查清楚。”華能很自然地應答,第一次在椰兒麵前提起了公事。
“尤其是那射我一箭的,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華能咬牙,淩厲的光芒從眼中一閃而過。
椰兒的手滯了一下,心裏騰起一層不安。他是晉王,在外人眼中,他擁有無上的權力,是人間至尊至貴。而在她看來,他不過是一個男子罷了,時而跋扈,時而溫柔,時而冷傲,時而多情。
他對她,是有一點不同的吧。她雖不是他的花春雨,可也是他的人,他一時的妾。她祈望他平安無事,在他給了她感動之後,她就暗暗下了決心,憑自己一副薄肩,幫他從花春雨的陰影中擺脫出來。
到時候,對他,對花春雨,甚至對自己,都有所交代了。
“龔椰兒……”
他在叫她。
她眨了眨眼,才掙脫心中的那份恍惚。
華能已經半躺在了床榻上,朝著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清亮亮的,飽含光輝。
“又在想心事了。”他細審她的麵色,招手道,“過來。”
椰兒溫順地坐在他的旁邊,華能便一手提起了她的雙腳,很嫻熟地褪了繡鞋。椰兒的心莫名的一緊,失神地看著他緩緩廝磨著她的腳背,然後花一般捧進了懷裏。
椰兒不知所措地靠在床框旁,華能闔目躺著,嘴角露出滿足的笑,低聲問:“你在想什麼?”
窗外風影搖動,月亮皎皎窺窗,室內昏昏蒙蒙的。那種情景相滲的感覺,讓椰兒莫名的產生一絲慌亂,她低言應道:“在想我娘,想笑笑。”
那聲音很細微,卻繞梁迂回,極不真實。
“你放心,我會給他們榮華富貴的。”他握著她的腳,唇上依然含笑,“本王言出必行。”
他小心的翻了個身,燭光恍恍惚惚映在他的麵上,在他垂下的眼簾投下一道深深的暗影。
“你可以回去了,龔椰兒。”他突然道。
椰兒微微一怔,隨即回道:“等您睡了,臣妾就回去。”
此時更深,月亮掛在了梧桐樹上。水佩風裳,翠綠的樹叢間吹起涼風,像娟娟美人嬌嬈欲笑的玉容。那笑容如綿綿細雨灑落,帶著幽香飛進了華能的夢。
他正坐在花春雨的寢殿裏。
花春雨斜靠在床上,埋首玩弄著手裏的寶釵。在這個溫柔的夜,她就在他的對麵,卻讓他感到一陣秋天似的清冷與蕭瑟。他隨意地翻動書頁,眼睛的餘光卻瞥向她,殷殷地盼著她朝他嫣然一笑。
終於,她抬起眼來,滿屋的燭光被她的容顏暗淡了。她朝他輕輕一笑,他的心就跳動不已。這世間,又有什麼比她的含羞微笑,更讓他眩目醉心的?那一刻,他願舍棄榮華,隻為與她比翼雙飛,飛向更高更遠。
“華能,幫我揉揉腳。”
他以一種多情夫君的姿態,鄭重地坐在她的麵前。她變戲法般抽出一條紅綢布,不容分說地蒙住了他的雙眼。
於是,在每個微涼微暖的夜裏,他的指間劃過她滑柔似綢的腳麵。她很舒意地享受著他的撫弄,久久無言。偶爾,他很想看到她那時的表情,因為他時常聽見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華能。”
他抬眸,花春雨一身迤地的紫色錦衣,容貌依舊美豔如花,絕望的目光死定著他,就如臘月天冷峭的雹冰,寒氣沉沉。
一汪清泉從她的眼簾滾滾而下。
“你回去吧,本王放你走。”他也冷冷地說道。
她斂了悲容,換一個清廖了然的微笑,輕輕地轉身而去,盈盈的纖足隱在長裙下,無聲無息地飄出了殿外。
“別讓我再看見你!”他悲絕地大聲叫嚷。
他歇斯底裏地叫著,仿佛化盡全身力氣,才能把心中積鬱已久的情怨噴泄。
“新王!新王!”
朦朧中,一聲緊似一聲的低喚讓他停止了呐喊。他驀然睜開眼睛,內侍跪在床榻邊,擔憂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