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六 救命(3 / 3)

“哈哈哈哈,江湖傳言‘往生譜’天下無敵,今日你若不能將我砍頭拔舌拿去喂狗,我可是會很失望的。”韋悲吟道,“若是我不小心砍了你的頭或者那位小姑娘的頭,你可千萬別生氣,哈哈哈哈,到地獄等我,幾十年後,我一定下來陪你。”

“啪”的一聲,兩人說話之間,已經快逾閃電的對過一掌,兩人半步未退,似乎一掌過後,半斤八兩。容配天深深咬著下唇,雙眼看著這一場江湖之中隻怕是最詭異最奇怪也是武功最高的兩個男人對決,但眼前衣袂飄飄,掌風處處,她卻什麼也沒看進去,心裏隻道:原來他就是紅梅、原來他就是紅梅……

白南珠,江湖白道的少俠,他為何要練“往生譜”?難道……真是為了當時……救我嗎?容配天呆呆的站在一旁。那日是清明,午後下雨,煙水迷離,她路過太行山,看見井中居裏火焰衝天,韋悲吟借井中居地形架起丈許丹爐,正要將一位紅衣女子推入丹爐中煉丹,她出手相救,戰敗之後,和那紅衣女子一起退入井中居書房之中。

那時她把那紅衣女子放在書櫥之旁,書櫥上書籍早已腐敗,卻有一個白色石盒仍舊不沾半點汙漬,閃閃生輝。她持劍與韋悲吟相鬥,兵刃激烈相交,韋悲吟有意誘她出手看清她武功來曆,掌風劍影交錯,身後書櫥不住震動,最後“啪啦”一聲,那石盒跌下,摔碎在地,之後的事……她並非十分清楚,隻記得滿天掌影呼嘯,支撐不住之時她擲劍而出,隨即昏厥,醒來之後,韋悲吟已經離開,那紅衣女子伏在她身上哭泣,自稱叫做紅梅。

難道她昏迷之時,他就已經修習了“往生譜”,難道其實不是她救他一命,而是他救她一命嗎?但他分明是白道少俠,卻為什麼當日做女子打扮,又為什麼要舍命救她……容配天目不轉睛的看著白南珠,漸漸的從他身上看出更多“紅梅”的影子,這個人……這個人嬌美溫柔,體貼多情,卻殺了胡笳十八拍中十三人、殺了丐幫章病、殺了客棧小二、殺了千卉坊滿門、或者也殺了眼前何家東北一房……練“往生譜”,隻有二十五歲的命,有無敵於天下的武功,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啪”的再一聲震響,白南珠的左腳與韋悲吟右足相撞,轟然韋悲吟腳下沙石飛揚,泥土崩裂,陷下三寸,白南珠足下卻是點塵不驚,連韋悲吟震起的沙石都半點不染。容配天心頭一跳——白南珠占了上風,難道那“往生譜”真的有這麼厲害,竟連韋悲吟也抵敵不住?卻驟然聽韋悲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白南珠,今年貴庚啊?‘往生譜’的效力不止如此吧?你殺人越多,證明定力越差,難道時限降至,這絕妙神功的滋味,你已受不起了麼?”

白南珠微微一笑,仍舊笑得文雅從容,從外貌而言,委實看不出他是個如何受魔功控製的殺人狂,說話清楚明白,語調悠然,“待我殺你之後,你就知我功力如何。”

韋悲吟袖中寒光一閃,一柄短刀赫然在手,他平素殺人從不用兵器,此時亮出短刀,證明已是打算使出全力。容配天呆呆站在一旁,她早就可以逃走,畢竟這二人一般都是殺人狂魔,說不上是誰多該死一點,若是兩敗俱傷或兩敗俱亡對天下蒼生那是再好不過,她卻並沒有走。身旁的馬匹早已驚走,沙石草木滿天飛舞,她仍是目不轉睛的看著白南珠,兩道人影交錯起伏,韋悲吟掌法奇詭,衣袖成刀,白南珠招式狠辣,招招要人性命,卻始終不脫一股秀逸瀟灑之氣,殺人之時,也煞好看。

若上玄對她而言,是一杯苦酒,那眼前這個人,就是一杯毒酒。

她嚐過了苦酒的滋味,卻在這兩個男人決鬥之時,第一次清清楚楚的嚐到了,那杯毒酒的滋味……

比苦酒更苦,比苦酒……更苦。

“當”的一聲,人影倏然分開,韋悲吟短刀突然斷去,白南珠仍是那臉微笑,彈了彈衣袖。韋悲吟哼了一聲,額上冒出了一層細微的冷汗,“往生譜”的確高深莫測,他試出白南珠偶有真力不純之時,但卻不知是不是誘敵之計,剛才白南珠還以袖刀,差一點就斷了他一隻手臂。眼睛略略一動,突地看見容配天就在身旁不遠,他驟地對白南珠一笑,鬼魅般的一晃,伸手去掐容配天的頸項。

她驀地一驚,退步閃避,白南珠比她更快,刹那之間,已攔到她身前,飛起一腳往韋悲吟胸口踢去。韋悲吟哈哈大笑,往前掐去的手掌尚未做老已經換招,“啪”的一聲抓住了白南珠的腳踝——這一抓勁力奇大,白南珠能一腳踢死章病章叫化,卻不能將腳踝從韋悲吟手掌中掙脫出來,微微一頓,右手往韋悲吟頭頂拍落。容配天站在他身後,眼見他為自己遇險,心中一跳,隻見韋悲吟竟猛然將他足踝提起,去招架他當頭拍下的一掌,騰出的一隻手長笑聲中結結實實擊在白南珠胸口,“碰”的一聲,紮實之極,絕非有假。

“啊!”容配天失聲驚呼,衝上一步扶住白南珠的身子,隻見韋悲吟一招得手,飄身即走,他深知白南珠武功高強,瀕死反擊必定利不可當,當下連瞧也不再多瞧一眼,立刻離去。

“別怕。”白南珠身子未倒,連晃也沒晃一下,輕輕拍了拍她從身後抱來的手掌,“我沒事。”

她猛地抽回了手,又連退三步,就如她驟然見到韋悲吟那般。回過頭來的白南珠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但雙眸清澈,眉目如畫,仍是十分溫柔深情,“決……”

“不要叫了!”她驟然大叫一聲,“你——是你殺了何家五口?”

他點頭了,而後微微一笑。

“你……你……你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要殺胡笳十八拍?為什麼要殺章病?為什麼要殺冬桃客棧的那個夥計?為什麼要殺千卉坊滿門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你……你……”她臉色慘白,“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我愛你。”白南珠柔聲道,“我說過,為了你我什麼都敢做。”

“為了我?”容配天臉色更加慘白,“為了我什麼?我從來沒有希望任何人死!何況他們和你我又有什麼相幹?”

“你希望——每天晚上從夢中醒來,能不流淚。”白南珠道,“希望他像你愛他一樣愛你……”

“你能不能……能不能忘記了?”她顫聲道,“能不能當我就沒有說過?能不能當作沒有認識過我?”

白南珠癡癡的看著她,那目光和紅梅一模一樣,過了許久,他輕輕的以女子聲氣說:“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隻要你願意,什麼都……什麼都……可以……”頓了一頓,他又道,“忘了你也可以。”

容配天全身一震,隻見白南珠俯身從地上拾起韋悲吟那半截短刀,把刀柄遞向她,刀是好刀,精寒照骨,那手指映著刀光,膚色白皙,十分徐和安詳,不染刀上半分殺氣。接過斷刀,她知道此時眼前此人當真安然等死,隻要她一刀下去,江湖的、上玄的、甚至她自己的種種苦難就全悉結束了,但、但、但……“你尚未答我,你殺這麼多人,究竟是為了什麼?”

“殺胡笳十八拍中十三人,是因為我覺得要些銀子,來付你我的客棧錢。”白南珠慢慢的道。

容配天瞪大眼睛,“你……你……我又不是沒有銀子……”

“那是你的銀子,我怎可讓你花錢?”他勾起嘴角,微微含笑,“我說他們撞見我練武,認出了‘往生’,你可會覺得好受些?”

“你到底是為了劫財?還是為了滅口?”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

他含笑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滅口。”

“你……你騙我……”她慢慢的道,“那殺章病呢?”

“那要怪章老叫化自己眼神太好,我從他窗口經過,他看見了追出來。”他道,“所以我殺了他。”

“那你為何要從他窗口經過?”她一字一字的道,“你存心引他出來,是不是?”

白南珠又微笑了,“你真聰明。”

“是不是?”她低聲喝道。

他眼神略略一飄,“是,他們要抓殺死胡笳十三人的凶手,我殺他們其中一人,是為了立威。”

她分不清楚他所說的究竟是真是假,雖然他句句回答,她卻始終充滿挫敗感,仿佛他答了一句,自己就已戰敗一分,“那你為何要殺店小二?”

他一笑,“那店小二對我動手動腳,不該殺麼?”

她眉頭緊鎖,“你……你……那‘土魚’賈竇與你有舊,你又為何殺他?”

“那是失手,我本無意殺他。”白南珠道。

“好,殺賈竇,你是失手!”她驟地激動起來,“那殺死千卉坊滿門五十五口,放火燒屋,奪走‘雪玉碧桃’,是失手麼?你……你……總在騙我……總有些什麼理由,是你練習‘往生譜’泯滅人性,濫殺無辜,還總以為有些什麼理由……”

“他不肯給我‘雪玉碧桃’,我說過他若不交出‘雪玉碧桃’,我就殺他滿門、火燒千卉坊,是他不信……”白南珠慢慢的道,“他不信,我就殺人。”

“你要‘雪玉碧桃’做什麼?”她從未聽過有人對“殺人”一事如此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吹了口氣,心裏憤怒已極,“你為那不知所謂的東西,就能隨便殺人滿門?你……你……你自己難道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養,難道就不是人、半點良知也沒有嗎?”

“我隻要你不傷心,什麼都沒關係。”白南珠柔聲道。

“你搶奪‘雪玉碧桃’,和我有什麼相幹?”

“趙上玄中了‘桃花蝴蝶’之毒,要‘雪玉碧桃’解毒救命啊……”白南珠語調越發溫柔,“我本是想讓他殺死‘蝶娘子’,怎知他竟然被‘桃花蝴蝶’所傷,我又不想他死。”

“他中了‘桃花蝴蝶’之毒?”容配天驀地呆住,僵硬了很久,“你搶奪‘雪玉碧桃’是……是為了救人?”

“是啊,”白南珠道,“他若死了,你必定傷心痛苦,不是嗎?”

“我……我……”她心中如翻江倒海,不知是苦、是甜、是痛苦還是歡喜,又或者根本隻是荒謬絕倫過了頭的悲哀,“你怎能殺死五十五人,隻為救一人之命……你……你……”她已說不出“你”什麼,眼前此人瘋狂如此,卻似全然為她,若世上有人該為那數十條人命抵罪,或許她容配天,才是應當受千刀萬剮刀山油鍋的那人啊!

“不怕,就算閻羅王想要他的命,我也能讓他不死。”白南珠柔聲道,“‘雪玉碧桃’、‘何氏蜜’加上‘桃花蝴蝶’,在我身上養毒,再過三日,飲下我身上的血,他就不會死了。”

她終於緊緊的咬住下唇,顫聲道,“你殺死千卉坊和何家滿門,搶走‘雪玉碧桃’和‘何氏蜜’,然後在你自己身上養毒?”

他點了點頭,表情一如既往的溫柔平靜。

她手指顫抖,那柄斷刀在她指間刀光不住晃動,閃閃生輝。刀光一分一分往白南珠頸項劃去,一寸一寸、一步一步,慢慢劃到了白南珠頸上,一滴血珠自斷刃邊緣沁了出來,她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滴血,目不轉睛的……冰冷的斷刃架在白南珠頸上,在他頸上壓出了一道淡紅的印記,他靜靜站著,閉目等死。

過了很久,那滴血沿著斷刃緩緩滑了下來,滑到容配天指間,更多的血順著斷刃流下,“嗒”的一聲,有一滴跌落到了地上。

他等了很久,慢慢睜開眼睛,容配天仍目不轉睛的看著那些血——那些流到斷刃上的血、染在她指間的血、跌到地上的血……全都是黑色的,是毒血。

斷刀慢慢的收了回去,她的眼睛裏突然充滿了淚水,“當啷”一聲斷刀落地,她殺不了這個人、她殺不了這個人!“決……怎麼了……咳咳……”白南珠仍對她溫顏微笑,非常溫柔,像害怕受到傷害的少女,小心翼翼,不料猛然咳嗽起來,唇角溢血,身子微微一晃,方才韋悲吟全力一掌,他似是受了重傷。

容配天呆呆的看著他咳嗽,看他咳了些血出來,不得不扶住身旁的磚牆方能站穩,看他仍舊小心翼翼的看著她,眼裏帶著笑,卻似在問她為何不殺他?那眼神很單純,真的很單純,他是誠懇的,一直都很認真,其實他……或許隻不過……一直都愛得太用心,以至於所作所為,看起來都像入魔成顛……而已。

付出太多,人都會發瘋,她真的、明白的——一顆眼淚自她眼裏掉下,跌碎在地,跌在他的毒血裏,她往前邁了一步。

“決……”白南珠喘息著,退了一步。

她往前兩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我……”

“不許再殺人了。”她低頭閉目,“跟我回去。”

“回去哪裏?”

“江南山莊。”

“好。”

“你不怕嗎?”她突然大聲道,“我要向天下武林昭告你的罪行!我要讓大家都知道所謂‘南珠劍’是這樣一個殘忍惡毒殺人如麻的魔頭!你不怕嗎?不恨我嗎?你可以殺我,就算你身受重傷我相信你要殺我一樣就像踩死一隻螞蟻,你殺我啊!你殺了我,就可以逃走,天上地下沒有人抓得住你……”

“我不會殺你,”他輕聲道,“我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就算死也沒關係。”

她的眼眶之中淚水滾來滾去,“你……你……你這瘋子!”

他微微一笑,大半身子倚在她的手臂上,表情安然,竟給人些十分幸福的錯覺,“知道我為什麼誘他殺人,又嫁禍給他嗎?”

“為什麼?”

“如果他肯回到你身邊,好好愛你,我就向天下武林承認,那些人都是我殺的……”他柔聲道,“如果他不肯回到你身邊,我就殺更多的人,咳咳……殺更多人,我要他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日日生不如死、夜夜不得安枕,到那時他定會日夜思索究竟要不要回到你身邊,縱然……縱然他始終不肯,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你了。”

她懷抱著他,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他說那“夫所指、萬人唾罵、日日生不如死、夜夜不得安枕”那是何等怨毒!說到“縱然……縱然他始終不肯,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你了”又是那般淒然,她此時方才明白,自己心中那說不上是苦是甜的滋味,實是心痛之極——緊緊抱著這個人,她語調哽咽苦澀,就如被千萬箭矢刺中心窩,“你為什麼不想……不想你曾是恩怨分明,鋤強扶弱的英雄好漢,你也曾打抱不平、你也曾救人性命,為什麼能殺人滿門……”

“世事一場亂麻,人生不堪回首……決,不去想就好了、不去想就好……”他柔聲說。

“你也曾想過嗎?”她顫聲問。

“當然想過。”他回答得很平靜。

“如果不曾認識過我,也許你一生一世都會是江湖名俠,絕不會殺人害人。”

“如果不曾認識過你,我早已在韋悲吟的煉丹爐裏,變成了長生不老藥。”他柔聲回答,“救命之恩,難道不該湧泉相報?”

她的腦中一片混亂,他分明樣樣都大錯特錯,一時卻難以辯駁,“南珠……”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我第一次聽你這樣叫我。”

“不要再殺人了。”

“好。”

“真的隻要我想要什麼,你都會答應嗎?”

“真的。”

“跟我回江南山莊,以後不要再殺人了。”

“好。”

她將他扶起,橫抱起來,麵對著空曠死寂的何家庭院,心中一陣發寒。白南珠人極削瘦,抱在手中雖然比尋常女子重了一些,卻並不吃力,何況、何況像這樣抱他,在他們朝夕相處的那幾年中,早已不知抱過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