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武鬥,胡笳十八早在廣場等候,兩位不去觀戰?”容隱胸口劍傷尚未痊愈,精神卻是不錯,和前些日子全然不同。
江南豐和諸葛智一起看著走在容隱身前的上玄,呆了半晌,江南豐道:“你……你……”
“我什麼?”上玄冷冷的問。
“你殺了千卉坊滿門,竟然還敢回江南山莊!”諸葛智羽扇直指上玄眉心,厲聲道:“也好,今日江南山莊,便是你這惡賊斃命之時!”
“千卉坊滿門?”上玄一握拳,身周幾人皆隱約感覺到熾熱的氣流湧動,“什麼千卉坊滿門?”
“昨夜三更,你將千卉坊一門五十八人屠殺殆盡,搶走‘雪玉碧桃’,火燒千卉坊。”諸葛智冷冷的道:“以‘袞雪神功’大名,難道你敢做還不敢認麼?趙上玄,你手下數十條人命,死有餘辜!”
“昨夜之事,可等今日武鬥之後再提。”容隱淡淡的道,“出去吧。”
諸葛智那厲聲指責的幾句話,他似乎沒有聽入耳中,淡淡兩句話,房中劍拔弩張的氣氛卻淡了下來,江南豐衣袍一揮,當先大步走了出去。諸葛智心頭怒極,容隱對他輕蔑可說到極點,也跟著大步走出,重重一甩衣袖。
上玄拳頭緊握,“什麼千卉坊滿門被殺?又是誰……誰……”他的語音靜了下來,突而停止,住了嘴。
容隱眼望窗外,淡淡的道:“走吧。”
“他……又是他……”上玄突地怒道:“他何必處心積慮,到處殺人放火嫁禍於我?他要殺我也非難事,男子漢大丈夫堂堂一戰戰死也就算了,何必殺人滿門?瘋子!瘋子……”
“他並不是瘋子。”容隱一隻手推開了房門,陽光映著他的麵頰,身後留下長長的陰影,“他是為了‘雪玉碧桃’。”
“雪玉碧桃……”上玄驀地一怔,喃喃的道,“雪玉碧桃……難道他……難道他是……”
“你是配天愛的人,他既然選擇以女子之身愛她,自不會害你。”容隱淡淡的道,“他搶‘雪玉碧桃’,多半是為了救你。”
“救……我……”上玄眉頭緊皺,“誰要他救命了?”
“他為奪‘雪玉碧桃’,殺了千卉坊滿門。”容隱緩緩的道,“上玄,若他是為你殺人,你當如何?”
上玄驀地抬起頭來,容隱的側臉在陽光下蒼白光潔,左側的眼眸閃閃發光,十分清澈冷靜,絕無半分玩笑之意。“我要殺了他!”上玄冷冷的道。
“是麼?”容隱邁了一步走出門外,突地道:“今日武鬥,對手武功不弱,你要盡力。”
“嘿!”上玄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青山素素草蕭蕭。
容配天已把和紅梅走過的地方都走過了一遍。自從太行山中救美,這個溫柔美貌的女子一路糾纏,直至最後以死相逼,要嫁她為妻。她當時或是……隻是永遠不想再做“容配天”,所以到最後終是娶了她,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癡情至極的紅顏女子,除去淚眼愁容之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紅梅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學會“秋水為神玉為骨”?她和容隱雖然相貌相似,卻沒有容隱那般清澈犀利的看事之能,有些事想到皮毛,卻不由自主的逃避過去,既不願細想,也無法細想。她是個無法把事情縱橫聯係想得清楚明白的女人,和所有最普通的女子一樣,她所思所想的,隻不過是她以之為重要的人,究竟為何對自己好、或者為何對自己不好,如此而已。但或者真是容貌的緣故,或者又因為性格,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以為,她是容隱的影子,她能和容隱一樣堅忍、睿智、冷靜。
上玄……或者在上玄心中,她就是個冷傲而永遠不會受傷的女人,所以他永遠搞不清楚要如何關心她,或者是否需要關心她。
她知道自己脾氣冷硬,但、但隻要他對她有一點溫柔關懷,她就會……就會……容配天眼睛裏慢慢充滿了淚水,她就會讓他知道,她也會……很溫柔,然而上玄從未溫柔過,從未。
和上玄相比,紅梅真是溫柔得不可思議。她策馬從京杭道上過,心裏回想這幾年的路程,紅梅端茶遞水,做飯鋪床,極盡體貼,為何這樣一個多情女子,竟能練會“秋水為神玉為骨”,殺人放火毫不在乎?
她到底怎麼練成絕世武功的?又是怎樣瞞著她修習的?容配天始終想不通,幾年來兩人朝夕相處,怎麼可能有機會讓她偷偷練武?難道在認識她之前,紅梅就已經身有武功不成?但她若身懷絕世武功,又怎麼可能被韋悲吟擒住,將她擲入丹爐煉藥而反抗不得?
這日行至秋允縣,此地偏僻,也沒有什麼客棧茶館,她勒馬在路邊休息,仰頭在想,她對紅梅實在了解得太少太少,除了她們一起走過的地方,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裏找她?
“我說,那何家東北的那戶,從來不拜菩薩,難怪不得保佑,會給鬼給吃了滿門。”路邊一個挑擔赤腳的漢子和一個背菜的婦女邊走邊道,“昨天你沒去看,女人是千萬別去看,何家東北那戶,滿牆是血,一家五口,全都被切碎了丟在鍋裏,煮成了肉湯,裏麵還加了人參、枸杞、當歸……”
“哎呀,那鬼豈不是要把他們做來吃了?阿彌陀佛,幸好平日拜佛拜得多,這鬼沒到我家裏去。”
“聽說何家西南那戶,前夜裏就見到那鬼了,”挑擔的漢子神神秘秘的道,“聽說是個紅色的鬼,青麵獠牙,滿身是血,腰很細,像個女鬼。”
“女鬼?嚇人啊,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紅色的女鬼?容配天心裏微微一震,談及紅衣的女鬼,不知不覺便想起紅梅,但她又怎會在這裏殺人?她牽馬站起,跟在兩人身後,那兩人本自閑聊,突覺身後有人跟著,不免有些毛骨悚然,話也不聊了,腳下越走越快,很快入了村莊,“砰砰”兩聲各自關門躲了起來。
容配天四下打量這個村莊,村口豎著一塊大石,上麵刻著某某人捐刻小月村字樣,這村莊料想便叫做小月村。村裏不過二十來戶人家,西麵一家諾大庭院,門口大開,有幾人正往外搬東西,看樣子是搬家,人人臉色驚恐,想必就是那何氏西南家了。
她往前走不滿十步,突然一呆——那何家門口一人歪在門口,灰白道袍,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背上負一個藍色布包,滿麵似笑非笑——此人貌不驚人,她卻驀地駐足,連退三步!
那道人對她一笑,似乎很遠便看她前來,“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她眉頭緊蹙,臉色蒼白,一字一字的道:“韋悲吟!”
這灰白道袍,貌若三旬的道人,正是“九門道”韋悲吟!此人在中原名聲並不怎麼響亮,但在八荒六合、苗疆南蠻一帶人人聞之色變。其人並非道士,但沉迷長生不老之術,喜好煉丹,為煉丹一道殺人無數,乃是貨真價實的一名魔頭!數年之前,她獨遊太行山之時,就看到他生起丈許丹爐,要將紅梅生生推入爐中煉丹,當時紅梅全身無力,無法抵抗,她出手相救,導致之後紅梅感恩動情,強嫁於她。容配天的武功自然遠不如韋悲吟,當時救得下紅梅,純是偶然,如今身周空空如也,唯有她自己姓命一條而已。
韋悲吟嘻嘻一笑,“當日英雄救美,你可曾品嚐了那溫柔滋味?”他拍了拍手掌,騰起一層白灰,容配天認出那是石灰,不知這魔頭方才又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眉心微蹙,“這屋裏的人,可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如何?不是我殺的又如何?”韋悲吟仍是似笑非笑。
容配天淡淡的道,“小月村有什麼驚天寶物,能引得你前來殺人,倒是奇怪。”
“實話說,人不是我殺的。”韋悲吟悠悠的道,“隻不過有誰能舉手之間,連殺‘何氏’一家五口,我也十分奇怪。‘何氏’隱退江湖多年,但家傳‘百蜂追花手’仍是江湖一絕,被人一擊即死……莫非那人竟練了——”他突地住口不言,上下看了容配天一眼,自言自語,“我當先殺你,然後再查此事。”
容配天微微一震,她自知遇上韋悲吟多半不幸,倒也並不駭然畏懼,隻是小月村何家若非韋悲吟所殺,卻是誰殺的?“練了什麼?”
“練了這世上最卑鄙無恥、最殘忍惡毒、最溫柔多情的一門武功。”韋悲吟哈哈一笑,“小姑娘,我問你可曾品嚐那美人的溫柔滋味,你可還沒答我。”
容配天一怔,她女扮男裝,能一眼瞧破的倒是不多,韋悲吟卻是從當年初見的時候便瞧破了,“什麼溫柔滋味!胡說八道!”
“原來你還不知道……”韋悲吟喃喃的道,“當日我要丟進煉丹爐的那位美人可是風情萬種,滋味妙不可言,你舍命救他,居然尚不知道他妙不可言之處……哈哈……”
“什麼妙不可言之處?”容配天臉上泛起怒色,“她到底是什麼人?你為何抓她煉丹?”
“既然你不知道,我何必告訴你。”韋悲吟嘿嘿笑道,“當年他也舍命救你,對你定然和別人不同,我若將你殺了,他必要和我拚命,如此我隻消坐在這裏,就能知曉他到底練沒練那卑鄙無恥的神功了。”頓了一頓,他又自言自語,“此計大妙。”
容配天雙手空空,韋悲吟大袖一揮,往她臉上抓去,世上甚少有人一出手抓人頭顱,韋悲吟給這一招起了個名字,叫做“折桂”,每每扭斷人頭,他都享受到一種摘花般的感覺,其是折美人的頭。容配天立掌切他脈門,太行山一戰,她深知韋悲吟出手就要殺人,這一掌切出,翻身上馬,她提韁揚鞭,喝了一聲。
“想逃?”韋悲吟這一抓被她逼開,曬然一笑,五指往那匹馬胸口拂去。容配天喝那一聲,那匹馬卻不逃跑,驀地人立起來,一聲長嘶,前蹄往韋悲吟頭上踏去。韋悲吟拂出的五指落空,心裏一奇,翻手去抓馬蹄,不料馬上容配天“唰”的一記馬鞭當頭下來,竟在他耳畔略略掃了一下。韋悲吟一怔,這小姑娘武功算不上一流,動起手來卻都能出奇,看來如不下重手將她打死,隻怕還要多費一番手腳,想到此處,大手翻上抓住馬蹄,“喝”的一聲吐氣開聲,那匹馬竟被他生生托起,飛拋出去,容配天身不由己跟著一起飛起,韋悲吟如影隨形,長袖如刀,一下往她腰間斬去,這一記袖刀乃是韋悲吟最常用來殺人的一記重手,叫做“切月”。
“且慢!”道上傳來一聲輕吒,隨即白影一閃,容配天人在馬上尚未落地,就覺身側微風測然,陡然身輕如燕,筆直上衝丈許,方才輕飄飄的落地。落地一看,這架住韋悲吟揮袖一切,將她帶起衝上半空的人,卻是白南珠。容配天驚魂未定,心裏頗為奇怪,白南珠的武功遠超她想象之外,“多謝白兄援手。”
韋悲吟哈哈大笑,“果然是你!”他斜眼上下打量了白南珠一陣,笑嘻嘻的道,“我剛才問小姑娘可曾品嚐了溫柔滋味,她竟說沒有。難道你苦心孤詣,花費無數力氣,下了天大決心,竟然沒有得逞心願?嘖嘖,不像你的為人啊。”此言一出,容配天一呆,隻見白南珠微微一笑,“得不得償心願,你又怎會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天下又有誰能明白得了?你敢動容兄一根寒毛,我就殺你,不過如此而已。”
“哈哈哈,好大口氣,你為她殺我,她可曾知道你是誰麼?”韋悲吟大笑,“‘容兄’、‘容兄’,小姑娘人雖不笨,卻是單純,想必至今還不明白,你這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究竟是誰!‘容兄’、‘白兄’,你們客氣得很,其實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哈哈哈哈……”
容配天變了臉色,“他——”
“他就是當年你拚命從我丹爐之中救起的美貌女子,小姑娘你可想明白了?我韋悲吟要拿來煉丹之人,難道是尋常貨色?”韋悲吟仰天大笑,“‘南珠劍’妄稱白道英俠,卻偷練那‘秋水為神玉為骨’,當日被我捉住,正逢他大功將成,全身癱瘓之際。其時他骨骼化玉,我若將他投入丹爐中煉丹,對我長生不老藥有莫大好處。小姑娘,你可明白了?當年你壞我大事,今日若不殺你,豈非有違我韋悲吟作風?”他目中殺氣畢露,“我先殺你,再殺白南珠!”
“韋悲吟。”白南珠嘴角微微一翹,“當日之事,再也休提,你要殺人,我奉陪。”
“小姑娘。”韋悲吟陰森森的道,“你這位‘白兄’當年作英雄俠士之時的確是品行端正,無甚劣跡,就算他練了那‘秋水為神玉為骨’,也不見得有什麼大錯。但幾年前太行山上,那日本是他神功將成之日,全身骨骼綿軟,怎麼能突然站起,與你一起將我擊退,你可有想過?”
容配天聽他一句句的說下去,心中一片混亂,竟連驚駭都尚未感覺到,自從聽聞那句“難道你苦心孤詣,花費無數力氣,下了天大決心,竟然沒有得逞心願?”讓她乍然想通白南珠究竟像誰之後,心裏百味陳雜,隻覺得事實詭異如夢,全然是不可思議。
“我已說過,當日之事,再也休提。”白南珠一字一字的道,“韋悲吟!”
韋悲吟眼瞳微微一縮,十二分精神都在留意白南珠的一舉一動,卻嘿嘿笑道,“世人不知,並非天下不知,你對小姑娘一片癡心,為她下諾大決心,立必死之誌,難道還不想讓她知道?這是好事啊,我一生喜歡殺人,世人百態皆有,像你這樣的人,倒也少見。”
“他——”容配天如被釘子釘了一般牢牢站在原地,臉色蒼白之極,一雙幽黑的眼睛並沒有看韋悲吟,卻仍一字一字輕聲問:“做了什麼?”
“哈哈,你可知這屋裏滿門是誰殺的?”韋悲吟哈哈一笑,“世上除了‘袞雪神功’和‘秋水為神玉為骨’之外,還有一門世上最惡毒的禁術,叫做‘往生譜’。”
“往生譜?”容配天僵硬的重複。
“‘袞雪’為至陰轉烈陽,‘玉骨’為至陽轉極陰,這兩門武功,不過是‘往生譜’的入門功夫。你可知江湖傳言‘袞雪’‘玉骨’齊出,天下必定大亂,必出妖孽麼?”韋悲吟冷笑道,“那所指的,便是‘往生譜’。‘往生譜’中,易容下毒、殺人放火之術最是齊全,那也不必說了,這門功夫最絕之處,在於它是一門讓人自殺的功夫。”
“讓人自殺?”容配天咬唇淡淡的反問,心裏漸漸清晰起來——如白南珠就是紅梅——如白南珠就是紅梅,那麼……那麼……那潛伏暗中的凶手,就是白南珠……
“任何人皆可練‘往生’,這門功夫不要求修煉者的根基和根骨,隻要你願意,你就能練成無敵於天下的最高武功。”韋悲吟仰天大笑,笑聲竟顯得有些淒厲,“隻是修煉‘往生’之人,必亡於二十五歲算之內,並且‘往生’令人失去克製,激發獸性,往往讓人狂性大發,神智喪盡,猶如野獸,因而此門武功隻是傳言方有,世上無人敢練!”他斜眼看了白南珠一眼,“哦,不,或者說世上有一人練了,當日太行山上,井中居裏,有人為救恩人,在葉先愁書房之中,練了這門妖術!小姑娘啊小姑娘,他人為你如此,如今你可明白,別人對你的一片癡心麼?”話雖如此,他卻是滿口的嗤笑味兒。
容配天驀然抬頭向白南珠看去——她看見他的眼睛,那眼裏一片平靜,似乎什麼也沒有,但那和紅梅何其相似、何其相似……眼睛裏,連一個人都沒有。刹那之間,她竟沒有想起這個人是殺人無數的凶手,衝上心頭的,卻是當日談及願和紅梅同死,不要連累上玄之時,他突然掉下的那滴眼淚。
那時,他是為了她願和他同死而喜極而泣,還是為了她終是偏心上玄而傷心欲絕呢?她認識這個人很久了,但卻其實從來不曾相識過,她所認識的,都隻是他的一些影子,虛假的、縹緲的、片麵的影子……這個人一直對她很好,但他究竟對她有多好,或者她永遠也不知道……
“韋悲吟,你既然知道我練了‘往生’,也該知道我脾氣大不如前,”白南珠微微一笑,笑得曬然,頗有灑脫的味兒,“我若不將你砍頭拔舌,拿去喂狗,我不姓白。”
這番話說出來,容配天悚然一驚,如此偏激惡毒之言,他竟能用一種平靜優雅的語調說出來,絲毫不以為意。他這脾性,究竟是原本如此,還是練了那“往生”妖術不得已如此?要是如此殺人放火並非白南珠的本意,而是“往生譜”效力使然,那豈非——豈非其實罪魁禍首,卻是她容配天一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