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六 救命(1 / 3)

上玄被點上穴道扣上鎖鏈關在客房之中,那桃花蝴蝶鏢的劇毒在他身上尚未完全發作起來,心情逐漸冷靜之後,毒性很快被壓了下去。他幾次三番想扯斷鎖在身上的鐵鏈,但那“等你回來”四字不知何故在耳邊纏繞不去,此地既然是江南山莊,容隱、聿修朋友的住所,他卻不願輕易動手,以免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麵。

很快三日過去,容隱和聿修卻沒有過問過他究竟在哪裏,三日之中,除了送飯的仆役,他竟連江南豐都未再見到,更不必說容配天和白南珠。曾家三矮每日鬼鬼祟祟的來與他會合,告訴他江南山莊的消息,第一日說容隱仍舊昏迷不醒,江南山莊上下亂了套,四處沿請名醫,容隱卻始終不見好轉。上玄極是詫異,以容隱的武功,他已劍下留情,區區一記劍傷,怎會變得如此凶險?但幸而容隱傷勢雖然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第二日說胡笳十八拍幸存的幾位,以及各路武林同道,聽聞生擒趙上玄的消息,都已來到江南山莊,就住在他這件客房左近。第三天說白南珠告辭而去,到底為什麼離去,曾家三矮卻打聽不清。

但在這第三日,上玄的耐心已全部磨光,“當啷”幾聲雙腕一分,那條精鋼打造的鐵鏈經受不起“袞雪”之力,驟然斷去,“叮”的幾聲鐵屑濺了一地。輕輕推門而出,避過看守的仆役,沿著庭院潛行,看見幾個婢女沿著走廊而來,單看她們手裏端的藥湯藥碗,就知是從容隱房中出來。上玄等她們走過,沿著走廊悄悄摸去,隻見走廊盡頭一間房屋燈還亮著,一個人影微微一晃,閃入房內。

他一怔,那背影熟悉得很,正是聿修!

那房間分明裏麵住的是容隱,聿修進容隱的房間,何必鬼鬼祟祟、避開婢女?

他自知輕功不及容隱聿修,隻是遠遠梢著,不願讓人發現。

房內燭影搖晃,聿修的背影頎長的映在窗上,上玄凝視那影子,心裏滿是疑惑,隻見聿修先是在容隱床前站了一會兒,而後俯下身,停頓了一陣子,方才緩緩起身。房中很快有人長長換了口氣,容隱的聲音響了起來,“你……”

聿修淡淡的道:“性命攸關,不得不然。”

容隱沉默半晌,“上玄人呢?”

上玄心中微微一震,容隱畢竟是記掛著他,但白南珠已經逃走,容隱重傷在床,要如何證明他不是殺人凶手?是不是殺人凶手他也不在乎,但白南珠詭異歹毒,不明白他到底想對配天如何,不揭露他的真麵目,終是不放心。

“在後華院。”聿修道:“江南豐用鎖鏈將他鎖在客房。”

“他竟未將後華院夷為平地。”容隱的語氣起了淡淡笑意,“倒是有些收斂,隻是不知忍得幾日。”

“三五日罷了。”聿修微微一笑,換了話題,“他中了桃花蝴蝶之毒……”

“多又是中人暗算,上玄委實是容易受人之欺了些。”容隱並不意外,淡淡的道:“岐陽怎麼說?”

“岐陽和聖香自去年回去,至今尚未有消息。”聿修道,“聖香的宿疾隻怕十分棘手,上玄的毒傷,我飛鴿傳書與神歆,這是回信。”

想必聿修是拿出信箋,上玄卻看不到,他日子本過得抑鬱,所以既不在乎身上的毒到底有多厲害,更不在意自己這條命是長是短,所以仍潛伏在花樹中不動。隻聽房中信箋展開之聲,接著“啪”的一聲微響,似是信箋掉到了地上,聿修驟的一喝,“容隱你——”

難道容隱傷勢發作,突然危殆?上玄吃了一驚,倏的從花樹叢中閃了出來,手掌勁力到處,門閂咯啦斷裂,他推門而入。推門而入之後,他驟然怔住,目瞪口呆,“你們——”

隻見聿修俯身麵向容隱,距離之近,幾乎四唇相接,驀地上玄闖了進來,聿修抬起頭來,雪白秀氣的臉上,仍舊無甚表情。

“你們在幹什麼?”上玄怒道,“你們——莫名其妙……”

淡淡燭光之下,容隱臉色蒼白灰暗,若非剛才還聽他說話,上玄幾乎便要以為見到了一個死人,並且還是死了多日的死人,“怎麼會這樣?”他指著容隱,目瞪聿修,“我不信我那一劍能將他傷成這樣,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早已死了。”聿修緩緩的道,“死在三年之前,他黑發轉白,烏木琴碎的那一天,現在的容隱,不過是未死之魂,附於已死之身上,苟延殘喘而已。你那一劍,如刺在三年之前,即使是刺中舊傷,也不過是外傷;如今他非但傷在舊患之處,還是已死之軀,自然……便是這樣。”

“什麼未死之魂,已死之身?”上玄越聽越驚,“他明明沒死!他幾時死在三年前了?他要是三年前便已死了,現在又是什麼?鬼麼?”

聿修眉心微蹙,容隱如何死而複活,他其實也不大了然,隻能道:“他當年確是死過,隻不過聖香為他施了招魂術,不知怎樣,容隱死而複生。但死而複生之人,身體便與生前大不相同。”

“招魂術?”上玄冷笑,“世上哪有招魂之術?胡說八道!”

聿修也不生氣,緩緩的道:“我從不胡說。”

上玄的冷笑嘎然而止,他冷哼一聲,不再笑話,世上胡說之人多矣,但聿修卻絕不會信口開河。“他方才明明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再等一會,無人救他,他便真的死了。”聿修淡淡的道,“他死了,你便是凶手。”

“你方才不是救了他一次?”上玄冷冷的道,“如今再救一次便是。”

聿修筆直的站在那裏,似在沉吟,容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已漸漸透出死灰之氣,上玄忍耐不住,怒道:“你剛才是怎麼救他的?”

聿修眼神清澈,仍很鎮定,緩緩的道:“袞雪神功,乃是天下第一等烈性,修煉時經曆寒窖饑寒之苦,終能破窯而出,得見天日,可見生氣旺盛,遠勝常人。”

“那又如何?”上玄看著容隱的臉色,他本該盼著此人早死,或者死於斷頭刀下,或者被自己手刃,最好死得殘酷無比,才能抵他逼死趙德昭之仇,但此時見容隱臉色灰敗,命在呼吸之間,竟是心驚肉跳,心裏極不安定。

“要讓他恢複很容易,隻要活人以生氣灌入他丹田,助他行功,暖他氣血就行。”聿修淡淡的道,“你的生氣旺盛,把他扶起來,用舌頭撬開他的舌頭,自口中渡入生氣,他很快就會醒來。”

上玄一怔,聿修卻緩步倒退,一雙眼睛淡淡的看著他,竟似篤定了等他救人。

這等救人之法,定要四唇相接,上玄嘿了一聲,“聿大人也有不敢做的事。”

燈光之下,聿修白皙的臉頰沒有絲毫變化,“事分利弊,你來救他,對他的身體大有好處。”

上玄一聲狂笑,笑中分明有諷刺及自暴自棄之意,攬起容隱,自口中灌入一口生氣,一怒之下,他提起“袞雪神功”,一股真力同時渡入容隱體內,催動他血液流動,片刻之間,容隱臉色由灰變白,長長吸了口氣,睜開眼睛,微微一怔。

“你真是個活死人?”上玄冷冷的問,將他放回枕上。

容隱不答,目光疾快的在上玄身上一轉,坐了起來。

“你那一劍,耗盡他這幾年聚起的一點元氣。”聿修道,“此時你若要再殺他一次,易如反掌。”

上玄頓了一頓,突地冷笑,“我豈會落井下石……等他傷勢痊愈之後,我想殺他之時,再殺不遲。”

聿修聞言,卻是淡淡一笑。容隱自床上坐起,方才那封信箋跌在地上,他拾了起來,緩緩展開。上玄跟著凝目望去,隻見信箋之上神歆筆跡文秀,工工整整的寫道:“桃花蝴蝶之毒,乃屬蟲孑之類,因毒蝶品種不一,年年有變,故解毒極難。自有載以來,解毒之法有三,其一為柳葉蜘蛛,該毒蟲為桃花蝴蝶天敵,已於百年之前絕種;其二為‘百解蒲草’,此藥能解十三種劇毒,尤對蟲孑之毒有效,然名醫山莊已無存藥;其三為‘飲血之法’,以三十六朵‘雪玉碧桃’、一錢‘何氏蜜’,百隻‘桃花蝴蝶’調毒,粹於兵器之上,製成毒刀。飼養活豬一頭,每日以毒刀微傷豬背,一月之後,生食豬血,或能解毒。”

這解毒三法,要麼解藥早已不存世上,要麼近乎奇談,看過之後,容隱和聿修都是眉心深蹙,聿修沉吟良久,“上玄,那‘蒲草’解藥,似乎宮中尚有,或者可以……”他看了上玄一眼,“怎麼?”

“那瓶藥被我出宮之時帶走,一直都在配天身上。”上玄淡淡的道,“所以她救了華山派滿門。”

聿修和容隱相視一眼,他們都深知配天的脾氣,東西不要了便不要了,上玄給她的藥她既然要送給別人,自己決計不會留下一星半點。華山派在密縣一役死了七人,多半“蒲草”之藥已經用盡,是否尚有留下,還要問華山派掌門崔子玉方才清楚。至於“飲血之法”,那“雪玉碧桃”、“何氏蜜”,甚至“桃花蝴蝶”都是難得之物,多是不可能之事,如有人能湊齊這些事物,已是江湖中一段傳奇了。

“上玄,”容隱凝視了那張藥方半晌,冷冷的道:“明日‘胡笳十八拍’五人,要殺你報仇,白堡糾結了不少高手,坐陣圍觀,你若今夜要走,誰也攔不住你。”

“嘿,我為何要走?”上玄也冷冷的道,“即使人是我殺的我也不走,何況本就不是我殺的。”

“那明日你應戰便是。”容隱淡淡的道,聿修亦是淡淡的,仿若明日之戰毫不冤枉,他們樂見其成一般。

明日之戰,上玄自是毫不在意,過了一陣,終是忍不住問道:“配天……她在哪裏?”

“她尚不知道你身中劇毒。”容隱道,“不過不必多慮,她雖然任性,但並不莽撞,”頓了一頓,他閉上眼睛,“縱然你讓她失望之極,她也必是為你找白紅梅去了。”

上玄全身一震,咬住下唇,本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來,轉過頭去。

“上玄,”容隱閉目之後,倚床養神,突地放緩了語氣,輕聲問道:“當年帶她走的時候,說過永遠不讓她離開嗎?”

上玄的頸項刹那挺了起來,僵硬半晌,他說:“沒有。”

容隱點了點頭,未再說話,聿修看了上玄一眼。上玄說出“沒有”二字,心頭陡然一陣慌亂茫然,仿佛自己做錯了什麼卻始終沒有發現,見聿修看了自己一眼,他怒眼瞪了回去,“幹什麼?”

隻見聿修雪白秀氣的臉頰上突然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知想到了什麼。上玄一怔,突地覺得有些好笑——這人性子冷靜思維謹慎,但這容易害羞的脾性還是沒改啊?“我聽說——我聽聖香說——你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

聿修點了點頭,臉上的紅暈始終未曾褪去。

“你也會愛上一個女人,真是奇怪得很。”上玄道,何況那女人從前是個妓女,現在是個老鴇。

聿修淡淡一笑,“我奇怪的是,我也能為愛我的女人,付出一些什麼。”頓了一頓,他緩緩的道,“她常常說她想要的並沒有那麼多。”

不知何故,聽見這句話後,上玄突然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仿佛有什麼東西深深的刺入他的胸口,有許多事自心底翻湧而上,似乎有千百件瑣碎的小事都做錯了,而他卻不記得究竟做錯了什麼。

聿修的這句話,讓他有一種……仿佛自己並不成熟的感覺。

雪玉碧桃是一種奇花。

此花隻有武林千卉坊方有,碧桃年年春天盛放,雖然美豔,卻是俗花,而雪玉碧桃一樹隻得一朵,開花之後大半年都不會凋謝,千層花瓣百點蕊心,雪白通透十分無暇可愛,更有解毒之效。此花絕代之姿,千卉坊主珍若性命,輕易不肯示人,更不必說相贈。千卉坊雖說養育數萬本花木,有百花同開之園,這雪玉碧桃也不過四十株而已,花開之時大如碗口,如冰雪雕琢白玉鑄就,然其清新水靈之處又豈是冰雪白玉所能比擬?江湖中人皆知千卉坊主一生唯愛雪玉碧桃,從未有人想過要從他手中獲得一枝半朵“雪玉碧桃”,那是萬萬不可能之事。

但今日千卉坊中一片狼藉,花木調殘,屋宇倒塌,過往花團錦簇的小徑回廊之中鮮血處處,每行一步幾乎都可見千卉坊中弟子的屍身。蜿蜒的鮮血自房屋、花廊、林木等處緩緩流出,最終流入千卉坊花潭之中,那清澈安詳的水麵上暈開濃重的一層血色,血水上盛開的白蓮仍舊幽雅脫俗,觀之令人毛骨悚然。

四月五日夜裏,江湖千卉坊為人血洗,滿門五十五人,全悉死於一夜之間,花園中花木調殘,四十株“雪玉碧桃”為人洗劫一空,枝頭三十九朵“雪玉碧桃”不翼而飛。凶手所施展的武功近於陽熱之力,殺人之後千卉坊燃起大火,燒塌了大部分房子。

凶手並未留下任何痕跡,然而掌力引起大火,此類武功,讓人不得不想到“袞雪”,如此殺人,亦讓人不得不想到“胡笳十三”之死。第二日清晨,江南豐打開後華院大門,卻見鎖鏈委地,上玄不翼而飛,千卉坊就在江南山莊東南,以上玄腳力,不過一個時辰便到,即使他已在江南山莊多日,也不能證明他和千卉坊滅門一事無關。

“江湖風波迭起,想千卉坊主一生愛花,從未與人結怨,卻落得如此下場……”江南豐歎息一聲,“此事若不能查清,勢必大傷武林正氣。”

“密縣桃林一事早已令人惶惶不安,千卉坊被滅門實在火上澆油。”江南豐身邊一位白衣老者道,“無論趙上玄是不是真凶,我等都該放言凶手已經被擒獲。若趙上玄就是凶手,那自是最好,即使他不是真凶,我等將他推出,一則可撫平江湖中興起的低糜之氣,安撫受害之人;二則我們暗中查找真凶,也可起到聲東擊西之效。”這名老者複姓諸葛,名智,乃是施棋閣軍師,一向以足智多謀聞名江湖。

“但他若不是凶手,如此做法,豈非辱人名譽,致他人生死於不顧?不是正道中人所為。”江南豐皺眉。

“江大俠所言,難道已確認他不是凶手?”諸葛智羽扇微搖,“胡笳十八拍慘死,千卉坊滅門,殺人凶手如此武功,除了‘袞雪’,何人能當?何況昨夜他脫困而去,千卉坊即被滅門,為何他前日大前日人在後華院,千卉坊無事,而他一脫困,千卉坊就遭血洗?江大俠難道你沒有想過其中關聯?”

“但是他若脫困,為何不血洗江南山莊,卻要血洗千卉坊?”江南豐眉頭緊皺,“於理不合啊!”

“嘿嘿,江南山莊有白發天眼坐鎮,即使白發傷重,天眼仍不可小覷,他身中劇毒,如何敢輕易在江南山莊動手?千卉坊離此不遠,且‘雪玉碧桃’是‘桃花蝴蝶’解藥之一,他定是前去搶藥,千卉坊主不肯,於是血洗千卉坊。”諸葛智冷笑。

江南豐微微一震,“解藥之一?那‘桃花蝴蝶’竟然有解?”

“世人皆以為‘桃花蝴蝶’無解,卻不知‘雪玉碧桃’、‘何氏蜜’、‘桃花蝴蝶’三味調在一起,毒性減弱,若尋一活物,以毒養血,再飲下毒血,就可解毒。”諸葛智道,“凶手既然搶奪‘雪玉碧桃’,若不是上玄,難道還有別人身中此毒,需要解藥?何況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一夜之間血洗千卉坊,連殺五十餘人,無人能逃?”

江南豐為之語塞,長歎一聲,“此人似乎和白發有所牽連……”

“就算他和白發有舊,他畢竟不是白發,你莫忘了白發被他重傷,至今垂危!”諸葛智道,“姑息此人,難道你不怕他向白發再下毒手?”

江南豐一震,“也是……”

“所以如今之計,定要一口咬定,趙上玄就是凶手!”諸葛智冷冷的道:“如此我等才占於上風,方有眾多武林同道相助,與‘袞雪神功’分庭抗禮。”

正在說話之間,門外步履聲響,兩人推門而入,江南豐和諸葛智驟然一見,猛地一呆——那從門外走進來的人,竟然便是剛才他們百般分析,以為已經破牢而去的上玄!而走在上玄身後的人臉色微帶蒼白,眉眼冷峻,竟是臥床多日的容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