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值得。”白南珠柔聲道,“因為我不值得你愛,至少,你是一個好人,是個善良的好姑娘,而我……”他垂下視線,“而我是個……常常會殺人的……瘋子。”
“我不怕罪孽深重。”她緊緊抱住他的胸膛,“我本就罪孽深重,今生今世,你必定不得好死,我……我和你一起不得好死。”
“那上玄呢?”他輕聲問道,“他豈不是要和你我一起死?”他看著她,“你……忍心嗎?”
她刹那間呆若木雞,再次回頭望著那雨中孤獨的人影,那一眼之間,她隻願自己突然死去,或者永遠不曾在這世上存在過。
上玄仍然站在那裏,一把油傘已被風雨打得剩下傘骨,他仍牢牢握住,傾盆大雨順著傘骨而下,他仍站在那裏,一步也沒有離開。
大雨嘩嘩,電閃雷鳴。
愛恨之事,從未距離生死如此之近,如此之近。
“阿彌陀佛。”大雨中有人遙遙宣著佛號,容配天驀然回首,卻是一名灰袍和尚,冒雨而來,衣袂盡濕,莫約四十左右年級,相貌清雋,“孽障、孽障。”
白南珠輕輕一笑,“大如方丈,別來無恙。”
容配天一驚——這位年紀輕輕的和尚,居然就是少林寺掌門,大如禪師?他不坐鎮少林寺,怎會突然出現在這廢墟?
大如方丈微笑而來,似乎也在一旁等候許久了,歎道:“白施主當年向貧僧求取‘秋水為神玉為骨’功法,言及為江湖臥底涉險,貧僧十分感動,固有贈與‘玉骨功’。但也曾談及‘往生’之害,當時施主心澄神秀,鐵骨錚錚,貧僧相信以施主之氣節心性,絕不可能為‘往生’所迷。但貧僧錯了。”他走到白南珠身前,“白施主今日身受之苦,當真追究起來,貧僧責無旁貸,也有一份。”
“白南珠心性不定,殺人如麻,和方丈毫無關係。”白南珠也微笑道,“方丈不必自責。”
“施主非我佛門中人,自然多受‘貪、嗔、癡’之苦,”大如方丈緩緩的道,“‘往生譜’本是害人之物,施主能堅忍多年,至今神智不失,已是難得。”他歎息了一聲,“前日有三位客人大鬧我少林寺,要我寺為趙施主證名其並非殺害‘胡笳十三’的凶手,說真凶乃是白施主。我才知當日贈書之事,畢竟是鑄下大錯,擅傳禁功害人至深,我已辭去少林寺掌門一職,如今掛為羅漢堂下一名散人。”
“那三名客人,如今如何了?”大雨之中,傳來上玄的聲音,那聲音暗啞之極,雨聲中猶顯得蒼涼。
“已於日前離去。”大如道,“我辭去掌門之職,一路行走,如遇有江湖門派,都曾細細講明白施主當年決意臥底、以保江湖不為官府掌控之事,貧僧終此一生,都會為此事奔波。”
堂堂少林掌門,為當年一時不慎,竟願付出如此代價,確是令人尊敬。白南珠微笑道,“方丈在說故事的時候,別忘了說明這位俠客是如何在一念之間,變成了殺人盈野的凶徒……咳咳……提醒江湖後輩千萬莫對自己太有信心,人都是很脆弱、很容易變的。”他低咳了幾聲,大如禪師道:“阿彌陀佛,貧僧今日尋來,有一種藥物要贈與白施主,可抵製‘往生譜’之害。”
容配天脫口問道:“什麼藥物?”
大如禪師臉露慈祥微笑,自袖中取出一粒藥丸,“就是此物。”
白南珠淡淡掠了一眼那粒藥丸,眉宇間神氣很平和,不見多少驚喜感激,竟有一種溫淡的順從,“方丈費心了。”
那粒藥丸從大如禪師手中遞到白南珠手中,白南珠一抬手就欲吞下,容配天驟地死死抓住他的手,正在此時,有人與她同聲喝道:“且慢!”
大如禪師一怔,白南珠亦停下了手,上玄本牢牢站在十步之外,此時突然大步走了過來,用力奪下了那粒藥丸,“且慢!老和尚,我有些話要問你。”大如禪師年紀不老,他卻直呼“老和尚”。
“阿彌陀佛,施主請問。”大如禪師臉現驚訝之色,卻仍鎮定自若。
“身為少林寺方丈,你為何會有武林禁術‘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功法?”上玄胸膛起伏,“又為何會有什麼‘抵製往生譜之害的藥物’?”
大如禪師又是一怔,“這個……這是寺中自古傳下的書籍……”
“‘往生譜’本是葉先愁之物,他被屈指良所殺之後,‘往生譜’中‘袞雪’、‘玉骨’兩章都被屈指良帶走,交入宮中。”上玄一字一字的道,“老和尚你若和皇宮沒有些幹係,怎會有‘玉骨’?你要是和宮中有些幹係,那有些事……有些事便大不相同!”
“怎會呢?”大如禪師微笑了,“有何處不同?”
“我本想不通,皇上怎會想出以江湖製江湖、以江湖殺我之計,以我對他二十幾年的了解,他絕沒有如此聰明。”上玄冷冷的道,“他的身邊,必然有人出謀劃策,意圖操縱武林,臣服朝廷。這人究竟是誰?是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向他進言?我也非聰明之輩,本想不出來。”
白南珠淡淡一笑,容配天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出奇的有力。
“但是今日此時,老和尚你露出了馬腳。”上玄乍然厲聲道,“你差遣少林十七僧追捕我趙上玄,本是為了殺人滅口!今日出現此地贈與什麼‘抵製往生譜的藥物’,一樣是為了殺人滅口!你要殺我,是因為皇上要殺我!你要殺白南珠,是因為你選擇了他作為殺人利器,他卻從中作梗,讓焦士橋選擇了白堡作為‘新武林盟主’人選,而把你少林寺視若無物!如今事情敗露,白南珠要是不死,你怎能放心?他非死不可,所以你今日才來送藥,送的一顆要命之藥,是與不是?”
大如禪師臉色微變,“施主怎能憑空想象,以一麵之詞指責貧僧?施主所言,可有憑證?”
“憑證就在我手上。”上玄冷冷的道,舉起了那顆藥丸,“這顆藥如果是靈丹,那我就是憑空想象,誣陷於你;這顆藥要是毒藥,那就是你意圖殺人滅口的鐵證!”
“阿彌陀佛,施主又怎知此藥究竟是靈丹或是毒藥?”
“那簡單得很。”上玄一抬手將藥丸吞入腹中,冷笑道,“我要是活著,老和尚你就是清清白白,我要是死了,你就是幕後元凶,少林寺的敗類!”
“上玄!”容配天一聲大叫,臉色慘白,放開了緊緊抓住白南珠的手臂,衝上兩步,卻不敢去碰他。白南珠自地上驟然站了起來,“你……你……”他臉上難得露出驚容,此時卻是震驚之極,“你做什麼?快吐出來!”
“你明知道是毒藥,剛才為什麼還想吞下去?”上玄早已將藥丸咽下,一把將白南珠和容配天推開,冷笑道,“你要死,我偏偏不給你死,你定要和我一樣,背負幾十條、幾百條人命的活下去!”
大如禪師立刻變了顏色,一揮衣袖就待離去,上玄反手擒拿,他何等力道,大如禪師疾快的連變七八種招式,都未能擺脫上玄一拿,“啪”的一聲被他牢牢扣在掌中。白南珠一聲輕歎,衣袖一揚,如一陣清風掠過大如禪師之頸項,“咯啦”一聲,這位年紀輕輕就登上武林無上高位的少林寺方丈,在當世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就此驚怒而逝,他對自己太自信了些。
“被你所殺的人之中,也就隻有這個老和尚,才是死得名正言順,全然是活該!”上玄冷冷的道,他吞了毒藥,臉色已逐漸變得有些青紫,卻仿若渾然不當一回事。
“咳咳……咳咳咳……”白南珠彎下腰咳嗽,他六日六夜未曾進食,身體已然十分虛弱,咳了一陣,他輕輕的道,“前代少林掌門,曾在戰亂中護衛一方,功業斐然,十分受人尊敬。大如是前代掌門關門弟子,年級雖輕,輩分卻高,加之精修佛法,武功高強,所以四十有五便榮登方丈一位,本是少林百年來的罕事。隻是相較前代的豐功偉業,大如平平無奇,反而武林人才輩出,江南山莊、祭血會、碧落宮、秉燭寺……風起雲湧,少林黯淡無光,影響一日不如一日,因此他才會……咳咳……意圖染指‘武林盟主’……”
“出家人成日想著如何為少林爭名逐利,難怪會落得這般下場。”上玄冷笑,“你明知老和尚就是要殺人滅口,為何還要吃藥?”
“你明知那是毒藥,為何吞了下去?”白南珠幽幽反問。
上玄一怔,別過頭去,沒有回答,他既不看白南珠,也不看容配天,此時毒氣隨血流動,他的臉色已青紫得十分可怕。
“白南珠死有餘辜,我早已說過,不管是誰,隻要自忖殺得了白南珠,白南珠引頸待戮。”白南珠輕輕的道,“和你一樣,我隻不過不想活了而已。”他委實有些累了,大雨之中,緩緩仰麵倒下,靜靜臥於泥水之中,白衣汙泥,烏發流散,霎是清晰,而秀麗得有些可怖。
容配天看著大如的屍身,呆呆的站在雨中,呆呆的抬起頭來,看著天空。
天空電閃雷鳴。
那些雷和電都離人很遙遠。
天地之間的空隙,仿佛很大、很大。
他們兩個……到最後,都想死。
她突然覺得很可笑,原來愛她愛到最後,是生不如死。
那她呢?
他們都說要死,那她呢?
“啪”的一聲,第二個人摔落泥漿之中,橫倒於白南珠身上,灰衣長袍,與白色截然不同。
白南珠睜著眼睛,仰臥於地。
上玄撲倒他身上,俯身向下。
不知是誰的血混合到了泥漿之中,比泥漿更黑,在閃電映照之下絲絲清晰。
他們的血,都是黑色的。
她一個人站在天空之下,此時此刻,要死容易得很,隻消她也死了,他們三個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就煙消雲散,誰也不必痛苦了。
死、還是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