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九 恩情(2 / 3)

無論是為了什麼樣的理由,在他手下,的確有著數十條的冤魂、數十條枉死的人命!

他究竟是有功、還是有罪?

深夜之中,眾人麵麵相覷,隻看見迷惑和慘淡,在彼此的眼中,熠熠閃爍。

“你殺人太多,縱有千般理由,也免不了一死。”在上玄一番狂吼之後,容隱手按腰際的新傷,淡淡的仍是那句話,“你有恩於江湖,但就算有傾城之功,殺人仍是要抵命的,你也很清楚,不是麼?”

“殺人自是要抵命,”白南珠淡淡的道,“我也從未想過能贖罪。”

容隱聿修的眼眸都炯炯看著白南珠,白南珠仍舊背脊挺直,錚錚然立於月下。江南豐歎息了一聲,“縱然我等不殺白少俠,白少俠殺人盈野,結仇遍於天下,而能體諒少俠一片苦心之人,隻怕不多……”

“那有誰殺得了白南珠,白南珠引頸待戮便是。”白南珠淡淡一笑。

“且慢!”

人群原本寂靜無聲,突然有人低低開口說了句話,“你死了,我跟著你死了便是。”

容隱臉色微微一變,眾人大吃一驚,就在此時,又有人冷冷的道:“你活著我陪著你,你死了我也陪著你。”

先開口的人是容配天,她是對著白南珠說的那句話,後接話的人是趙上玄,他自是對著容配天說的這句話。

眾人心下駭然,麵麵相覷,心裏都道棘手,白南珠也顯得很是吃驚,怔怔的看著容配天,雙目之中,顯得很迷惑、非常迷惑。

若有人要殺白南珠,容配天要殉情、趙上玄也要殉情——等於一死三命,白南珠這條命如此沉重,有誰能殺得了他?他若不死,又何以向被他所殺的那數十條無辜性命交代?難道殺人隻消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便可無罪?

這要如何是好?

六日之後。

很快,白南珠殺人之事傳遍江湖,江湖嘩然,議論紛紛。江南山莊已經被毀,江南豐等人到蕭家堡臨時借住,聿修送容隱回梨花溪養傷,而白南珠卻依然留在那片廢墟之上,一坐,便是六日之久。

容配天也沒有走,六日之中,白南珠坐在廢墟之上,她便默默坐在離他十步之處,不知在想些什麼。上玄在廢墟旁草草搭了一個棚子,夏日的陽光,有時候也並不如何讓人感覺愉悅,這幾日偶有下雨,他便打了傘站在配天身邊,為她遮雨,一起看著坐在雨中的白南珠。

六日以來,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也很少吃東西。白南珠從始自終什麼也沒吃,配天偶爾還吃一些上玄送來的水果或糕點。

他們都消瘦得很快。

第七日,天降大雨,轟然如龍吟鬼嘯,傾盆而下。

幾個雨點之後白南珠身上的白衣已經全悉濕透,勾勒出的身形消瘦得猶如骷髏,十分可怖。容配天的嘴唇微微動了兩下,突然站了起來,冒著大雨向他走去。七日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向白南珠走去,上玄沒有動,油傘還握在他手中,很快狂風暴雨“喀嚓”擊破那把油傘,如注的流水順著傘柄而下,流經他的手指、手心,而後順著手肘冰涼沁入袖中。

“我……”

白南珠的臉上一直帶著微笑,此時慢慢抬頭,看著踏在雨水中的一雙鞋、拖滿泥濘的裙擺、伸到眼前的手……還有那個全身濕透,發鬢滴水,幾乎看不清眉目的女子,仍舊是那樣溫柔的聲音,“你什麼?”

“我……好冷。”她說。

白南珠微笑著張開了雙臂。

她怔怔的站在那對她敞開的懷抱前,“你……還要我嗎?”她輕聲問。

“隻要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他說。

“你為什麼不會討厭我?”她問,“其實我不了解你、我會冤枉你、會害你、會恨你。”

“我不知道。”他說,“也許因為我這一生之中,隻被人救過一次。”

她突然顫聲道,“你為何不說因為你愛我?”

他立刻道:“因為我愛你。”

她無語,狂風暴雨之中,她想號啕大哭、想就在此刻死去。

“我以為……你不喜歡我說愛你。”白南珠柔聲補了一句。

她像起死回生,又驚又喜,突然撲入他懷裏,死死抱住他消瘦的胸膛,“你……你……”她閉上眼睛,“你不是為了尋找上玄的下落,才和我在一起?”

“是。”他說。

“你騙我——你還有多少事在騙我?”她全身顫抖起來,大聲道:“你告訴我你所有的事,你告訴我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騙了我?”

“我不騙你。”他輕聲道,“和你在一起本是計劃好的,本是為了尋找上玄。在太行山上我已跟蹤你很久了,被韋悲吟所擒也是早有預謀,穿著女裝本就是為了誘你出手救人——隻是那時‘玉骨功’的瓶頸突然到來,我動彈不得,韋悲吟卻的的確確想把我拿去煉丹——你確實救了我、我和你在一起本是為了尋找上玄、但是我也愛你。”他柔聲道,“我真的沒有騙你。”

像他這樣一個清秀溫雅的男子輕聲細語、溫情款款的說他沒有騙你的時候,真的很少有人能不信,但是這個如血地白花一般的男子卻已經騙過她很多次、殺過了很多人。她抬起頭看著他消瘦的下巴,“隻要你告訴我你還有些什麼事瞞著我,我就信你……從來沒騙過我。”

他抿嘴不說。

她深吸一口氣,喃喃的說了一句話,他便開了口。

她說的是:“反正……反正你已命不長久。”

他說:“有件事,要在我死之前告訴你。”

她問:“什麼事?”

“有個華山派的小姑娘,叫逍遙女。”他突然說了件不相幹的事,“有一件事……有件事……也許你知道了以後就會恨我。”

“什麼事?”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現在……有些時候我也恨你。”

“‘桃花蝴蝶’之毒是天下奇毒,以毒養毒,再取血解毒之法我已經試過,但你也發現,那並不能完全除去毒性。”白南珠柔聲道,“世上能解‘桃花蝴蝶’之毒的東西,仍然隻有‘蒲草’……你把世上僅有最後一顆‘蒲草’給了華山崔子玉。”

她的臉色刹那蒼白,似乎突然想起世上還有趙上玄此人,茫然往身後望了一眼。

傾盆大雨,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之間,遠山之前,那個人的身影如此之縹緲,仿佛正被大雨分分衝淡,很快要失去了痕跡。

“崔子玉不肯交出‘蒲草’,我殺了華山派滿門,我怕崔子玉用去了‘蒲草’,把他們都殺了之後,讓韋悲吟拿去煉藥,這一顆藥丸,叫做‘人骨’。”白南珠從懷裏取出一顆灰白色的蠟丸,“其中含有‘蒲草’藥效,可解‘桃花蝴蝶’之毒。”

她驀然回頭,震驚之極的看著白南珠——她知道他練了“往生譜”之後性情殘忍,不把人命當回事,卻不知道他竟然又做了這樣滅人滿門慘絕人寰的事!他……他當真是萬劫不複,早已難以超生了!

“這一顆是貨真價實的‘蒲草’。”他手指一翻,指間夾著另一顆淡青色的蠟丸,“這是在崔子玉身上找到的,兩顆解藥都能解‘桃花蝴蝶’之毒,但‘人骨’與‘蒲草’藥性全然不同,‘人骨’是毒藥……”他似乎說得累了,閉上眼睛微微喘了口氣,“你留著‘蒲草’,‘人骨’可以救上玄。”

她震驚的眼神很快恢複平靜,垂下眼神,“嗯。”

“有個華山派的小姑娘,叫逍遙女。”他輕聲道,“小姑娘不解世事,她一直當她的師門死在鬼王母手下,我教了她一些武功,讓她在泰山等我,我死之後,你記得去泰山頂找她,華山一脈,剩下的也隻有她了。”

“你記得要給華山留下一脈,當初為何要將他們趕盡殺絕?”她低聲問。

“當時……當時我隻是想要求藥。”白南珠輕聲道,“崔子玉激怒了我,後來等我清醒時,他們已全都死了。”他低下頭,“被我殺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無怪華山一脈,自那之後再無消息。”她喃喃的道,“除了滅華山一門,你又殺了哪些人?”

“沒有啦。”他輕輕的道,語調很是溫柔,“去年此時,我從不殺人,那些人都是今年殺的。”

大雨之中,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楚,她仍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雙臂抱緊,慢慢把頭依偎在他的肩頭,“你……好冷。”她輕聲道,“你好殘忍、狠毒、自私、陰險、邪惡、卑鄙。”

他點了點頭,微笑道:“我承認。”

“你說你隻是利用我的時候,我好傷心。”她仍輕聲道,仿佛充耳不聞他在說什麼,她隻說她自己的,“我愛了上玄十幾年,嫁給了他,但是……但是……”她緩緩搖了搖頭,握緊了白南珠的手,“但是我們不會相愛,到最後搞得一團糟。”

他又點了點頭,也仍在微笑,“你們會好的,會變得恩愛,他答應過不再離開你,他也在學如何愛你。”

她仍在搖頭,“不……我已經不愛他了,我們已經不再相愛,現在……我愛你。”她突然深吸一口氣,顫聲道,“我們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嫁給他的時候,連一件紅衣都沒有……”她的聲音哽住了,緩緩搖了搖頭,“他不像你……他不像你……他如果有你一百份中一份的好,我……我……死也不會離開他。”

“他不是不好,他隻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好。”白南珠的語音越發溫柔得如一根細懸的蛛絲,輕嗬一口氣便會斷去一般,“決,我是將死之人了,非但是將死之人,還是一個殺人如麻罪孽深重的惡人,你……不要再說了。”

“為什麼你可以愛我、可以抱我、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卻不許我愛你?”她陡然叫了起來,“你——你——可以做盡一切,我便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