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下)(1 / 3)

陸通迷迷糊糊,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睜開眼來,隻見頭頂濃蔭蒼翠,遮天蔽日,自己是躺在一棵巨大無比的樹下。他定了定神,認出來便是初入穀時見到的那一棵大樹,那匹進穀來所用的白馬就站在不遠處,正自悠閑地吃草。陸通心中一個激靈,翻身坐起,隻見所在正是穀口第一道門戶之前,情急四望,哪裏又有半個人影?

陸通叫道:“小非兒?無想?”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隻覺身體甚是靈活,並無尋常暈去後那等麻木沉重之感。他走到那重石壁之前,按著記憶中的方位,伸手去摸,隻覺扣合處嚴絲密封,竟無半點罅隙,用力推了一推,大石紋絲不動。

陸通心中隱隱約約,似乎猜到了甚麼,又不敢去想,叫道:“小非兒!”

發足了氣力向那石上推去。他前一日受傷吐血,這時候使力過巨,隻覺胸中氣息翻騰,一團熱血幾欲衝口而出。又推得兩下,突然間天旋地轉,眼前金星直舞,一跤跌坐在地下。

陸通在地下呼呼喘息,伸手扶住了石壁,卻說甚麼也站立不起。忽見無想坐在數步外一塊大石頭上,正冷冷地看著自己。原來他的身形被幾叢灌木擋住,慌亂中竟未瞧見。

陸通見了他,仿佛溺水之人得了一條大木一般,叫道:“無想,非業……非業到哪裏去了?”

無想漠然道:“非業這時候自然和師父在一起,這又有甚麼好問?”

陸通又驚又喜,道:“他……他師父救活了他麼?我要見他,你帶我去見他。”說著手扶石壁,慢慢站起身來。

無想嘴角勾起,似是譏嘲,又似是幸災樂禍,道:“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向那石壁一指,道:“這裏是芒崍山潛龍穀,你可知道這條通道叫甚麼名字?嘿嘿,這叫做亢龍道。亢龍有悔,可再也回不去啦。”

陸通瞪著無想,一時隻說不出話。無想道:“你這般瞧著我做甚麼?我怕你懊惱,入亢龍道之前,還問過了你。非業送去給了師父,便決計不會再回你身邊,你自己明明也答允了。”

陸通叫道:“胡說八道!我沒答允!非業呢?我要跟他說話。”情急之中,聲音也啞了。

無想怡然道:“陸通,這一件事的由來,難道你這時候還想不明白?我答允了你,要送非業來給這裏老賊療治,你便不奇怪麼?”

陸通心中一片混亂,道:“甚麼由來?奇怪甚麼?”

無想道:“冥靈春秋能醫治天下所有的內疾外傷,起死回生,卻有個致命的缺陷,練這功夫的人,決不能行人倫之道,否則氣血倒逆,無藥可救,非業是老賊親傳,為甚麼竟然不知道這個要緊之處?他既是老賊心愛的弟子,為甚麼卻被關入迷僵百年之久?老賊明明活著,為甚麼這些年裏,卻始終不來找他?”

他連問了三個“為甚麼”,陸通一個也答不上來。以他之機靈狡獪,原本早該想到這中間的大相矛盾之處。然而無想既說非業有救,則便有再多十倍的破綻,隻怕他也會信之不疑。這時隻覺心底一股涼意彌烈,透骨生寒,全身都起了戰栗,喃喃地道:“為甚麼?”

無想道:“哈哈,我告訴你,老賊從來沒告訴過非業冥靈春秋的禁忌,那是因為在他心裏,非業是永遠不會長大的。他做夢也想不到,非業會死在這一件事上。”

他又笑了幾聲,似乎心中甚是得意,然而笑聲嘶嗄,當真比哭號還要難聽,又道:“你見過了我和關施的相貌,一定以為老賊對非業眷戀不已,這才找了許多麵貌和他相似的人來作弟子,是不是?你以為老賊心中歡喜他,才舍不得不救活了他。”陸通心中確作此想,聽他這麼說,呆了一呆,道:“難道不是?”

無想冷笑道:“大錯特錯!非業自己,才是另一個人的替身。他沒見過老賊的那張畫像,大約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點。”

陸通道:“甚麼畫像?”

無想道:“老賊在身邊藏了一張小像。那張畫像上的人,便同非業一模一樣。”他目光微茫,似在追憶往事,道:“我曾在無意之中,見過這畫像一次。那卷軸上的題簽奇特,憑了這條線索,我才打探出來老賊的身世。他是唐朝昭宗皇帝的第十一子,封號端王的李禎。得傳冥靈春秋的神功之時,剛剛新婚未久,他為了練這功夫,不惜拋妻別家,在山穀中潛心修習,直到神功大成,才回家看視。

“然而他一去十餘年,穀外世界早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妻子等他不歸,一早鬱鬱而終,卻給他留下了從未謀麵的一個兒子。便在他回來的前一月,朱溫篡位後將昭宗子孫盡皆屠戮,他這兒子走投無路,自殺身亡,死時不過十六歲,連屍首也不知去向。大約他能找到關於這人存在過的唯一證據,便是宮中畫師為他作過的一張畫像。”

他眼中滿是陰鷙笑意,分不清是譏嘲還是發狠,又道:“老賊尋到非業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許多年頭。我不知道他在這之前,還收過幾個弟子。總之,非業實在是他最最得意的弟子,得意到他雖然親手將他封入玄冰,還要忍不住向我說起他,每一天都要提到他……他不但相貌同那圖中少年一模一樣,更妙的是練功有成,永永遠遠,都將容貌停留在畫像上的那一刻。”突然冷笑了一聲,道:“這老糊塗蟲,失心的瘋子!他根本弄不清楚,便當真是他兒子,也會長大成人。他從來沒見過他兒子,才隻念念不忘他在畫中的那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