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打亂,忙得團團轉。特別是宗蕖和小妹,為我而忙,心中實過意不去。或天不亮即上菜市為副食品而戰鬥,或陪同我上街買這買那,既費事又花錢不少。我回到蘇州,已簡直像個“運輸大隊長”。出站時,雖近於經過“武舉”考試,勉強及了格,依然不免受老伴小小譴責,說:“大吃大喝不算,還好意思帶了這麼大包小包回來,真像是前清撫台巡月!”過去撫台出巡,府縣必大辦招待。一大群隨從官吏,不僅把好吃的吃個精光,臨上路,還照例把府縣從當地豪紳大富人家臨時借來的陳設房臥一切也一撈而光。我這回卻采用“走單幫”方式摟去那麼多!事實上,坐在我位子對麵一對壯年夫婦,就早已估計到我是個“走單幫”的老頭子。可是聽到我和小妹用普通話對白,開車後,和我聊了幾句閑天,便認定我隻是南來不久的“北京佬”,是用“做巡撫”的辦法“走單幫”轉回蘇州。所以快到站時,便安慰我:“隻管放心,先到車廂門口等待下車,再到窗口來接包包。”我一一照辦,他們為把幾個提包從窗口放下時,知道分量不輕,還充滿好意說:“老先生,沒有人來接,我為你提過那邊站口吧。時間早,車一時還不會開!”我當時不好意思麻煩人,故作從容的等下去。看看站上人快走光了,車還不開,車窗口有上百雙閑著的眼睛看我“過考”。一麵試照小妹方式,把主要的搭到肩上去,另一件提到手裏,開步走時,雖記住王辛笛說我還“鶴發童顏”,事實上,在眾目睽睽欣賞下,肯定是“相當狼狽”的。如宗津恰好同車,為從後麵作個速寫,那才真正“動人”!
這次南來,有機會和你家四人在一起住這一陣,也可說是近十年格外高興的事情。特別是眼見到宗津作畫妙手通靈處,真是“筆下有神”!至於小妹的旺盛青春生命,在接受新社會的人事教育,麵對“現實”得來的種種,從近於絕望的壓抑下,對客觀存在感到“無可奈何”,但是在摔不掉、擺不脫的情形下,還是忠於職守的去接受。
矛盾重重中,青春生命的火焰,可還是燃得旺旺的。總的說來,“接受”和“抵抗”共同存在,正是一種十分有意義的“教育”。在這份教育過程中,會使得她生長得比我們所謂“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人,肯定更紮實得多,也中用得多的!這是一種新的最可愛的典型,我見到過不少,多相似而不盡同,對我也就是一種教育!這應當說是最足以寄托“社會轉機”希望的典型!比我們二十、三十、四十年代社會教育下生長的人,受的壓力還直接而沉重,可是抵抗性、免疫力因此一來,也比我們強得多。我深深相信,這一代人可做的事情、可負的責任,也必比過去大而多過若幹倍。應該永遠鼓勵他們有“向前瞻”的勇氣和信心,把身心鍛煉得健康而結實,培養出“破藩決籬”的“衝勁”和“韌性”,才是道理!我這四分之一世紀的生命,雖因即早就下了改業的決心,明白所搞的老一套,已失去應有的意義,隻能改弦易轍,從另一方式的工作裏,作些新的試探。希望剩餘下的一部分生命,也許還有可能做點別的事,既配合得上社會需要,又可維持得住個人的獨立思考慣性,又不至於受過大幹擾而失去安全。所以從五二年起,即或有種種機會,回到過去本行中去,且明知隻要樂意去,“生活”和“社會位置”即刻就可得到改善。可還是樂意放棄了“作家”的空名與由之而來的種種實惠,用個“破甑不顧”老辦法,不折不扣的在冷清清的午門樓上作了整十年“說明員”。
學習“為人民服務”,也用的是一個笨而可憫的方式求實證!這種新的考試,看來是近於得到了通過。但客觀的種種變化,卻越來越劇烈而倏忽得出乎曆史規律。所以我的一切努力,從總理故去為一道線,也許又將近於“完全失敗”,報廢於刹那間的可能性已十分顯明。所以看來最後這五幾年可用的生命,也許還得作第三次改業的安排,亦早即料想到的意中事!熟人必又覺得可惋惜,我卻隻是“來即接受”。獨輪車終究隻能當獨輪車使用,配合不上社會變化,是必然而非偶然!更新的朋天,說不定又會在“人棄我取”意義下,在所有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作家”為種種原因全失去了用筆熱忱和作用時,我卻為了“明天”,或許會重新用個近廿五年從年青人給我的教育、啟示,來重新考慮如何安排一下這五幾年生命的!因為求做一個合格的現代公民,似乎即感覺得還有些新的責任待盡,也可盡。盡管到頭來,還不免是一律“報廢”,可是並不因報廢而失去這點永不失去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