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卦相
深夜。
一個老者站在山頭,麵朝東方,在他的腳下,是一片不見底的石崖,雲霧霓生,而他抬頭東望,滿天繁星閃爍,雜亂無章,隻有在山上這個老者眼中,那些看上去毫無關係的星座卻以一條條詭異的曲線連係在一起,慢慢的,形成了一張張古樸的圖形不斷運轉,星圖之中,星辰起落,不住變幻,連帶著整張星圖也變化了起來。
三十二張星圖之內,包圍著一張奇怪的星圖,在整張圖的最北方,北極天那邊的一顆,竟然碩大如紫,獨一無二,隻是此刻光芒卻十分黯淡,七顆亮大如鑽的星星圍繞著它四季旋轉,反觀它對麵相對而立的一顆五芒星,卻呈現出一種妖異的慘紅之色。
忽然星圖之中,天市那邊一顆本來極亮的橙色星瞬速的黯淡了下去,那顆呈現出慘紅之色的五芒星立即光芒大放,一瞬間竟然將整個星圖完全覆蓋了進去,就在此時,西天邊,一道拖著長長尾巴的白星飛快的劃過天際,向北極天那邊逼去,老者隻覺得眼前一黑,眉心驀然一痛,腦海之中的那三十三幅星圖頓時如同潮水一般的退去,頭腦之中猛然劇烈的疼痛了起來,仿佛有一萬隻蟲子在一起不停的噬咬著他的腦髓。
老者的麵孔扭曲了起來,不難想象他此刻所經曆的痛苦,那遠不是世間任何一種痛苦能夠比擬的,可是他卻咬著牙,硬是沒有發出一聲的痛呼,直到繁星稀散,明月東升,那老者的麵容才慢慢變得平靜下來,痛楚已經離他遠去。
他低下頭,俯視著山下的雲起雲滅,眼神之中滿是迷惘,低低念出一曲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短句:“明君既出,星宿羅列。紅鸞星動,劍氣遮月。紫薇亙市,太白輔國。熒惑犯衝,天魔將出!”
“十年了,十年,我終於算出了天下這一卦,凡世之間諸國林立,征戰無止,但還算平靜,如今,熒惑犯衝,天魔星出,紫微黯淡,七星分散,這個世界,必將陷入千世萬世永無休止的互相殘殺,天下亂象已現,底下的螻蟻眾生,大難臨頭,還有誰能來拯救百姓於水火?”
這老者姓宗,名濤,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最後一支占星家族這一任的占星人,他天資過人,自小學習易數星相之學,五行衍變,八卦九宮,命脈玄算,無不一精,無一不通,可是,當天下亂象已現,亂世降臨,他窮極十年,才終於算出了天下這一卦。
可是,有的時候,知道得太多就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自己是一個占星人,自己的天命就是為了天下人占卜,使命所在,責無旁貸,占星一門早已沒落,如今更是凋零得僅剩自己一人,沒有人能分享他所知道的一切,天命難違,如果漏盡天機,必遭天遣。那麼,占星一族也將徹底從世界中覆亡。再沒有人,可以指引世人前進。為世人規避禍福,預算吉凶天像。
他是一個占星師,明明知道人世間的很多悲歡離合,可是他隻能眼看著他們發生而無能為力,他明明知道一切結果,可是他卻無法去拯救世人。
這種痛苦,隨著他占星術的精深而日益加重,這是一個占星師的悲哀,也是占星一族的悲哀,站立在天人之際,萬象之巔,俯視腳下的糜糜眾生,悲歡離合,而他,永遠隻能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無奈的看著眾人走向早已預定的結局。
也許那些悲歡離合中的人反而沒有感覺到什麼,可是對於一個預知結局的旁觀著說,他們反而比局中人更為深切。
十三歲時,他忽然感覺到家族中那個對他最為和藹可親的水長老隻有三日的壽辰,三天後,水長老果然在自己的病床上安靜的死去,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這種神奇的天賦,可是在知道水長老的死迅後,他痛哭失聲,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讓家裏人找了一天一夜。
在水長老的屍體旁,他寧願事先他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偏偏,他卻什麼都知道。
其後,他每次有那種感覺的時候,不出幾日,家族中果然又會死一個人,他對自己的這種天賦越來越恐懼,他想盡一切辦法來消滅它,可是最終都失敗了,他預測得越來越準,而且不由自主腦海之中就會出現。哪怕是做夢中,哪怕是腦海雜念紛呈時,說出現就出現,不容一點抗拒。一直到他二十歲的那年,除了他之外,整個占星一族,已經隻剩下一個人。
那是一個長者,整個占星族最為神秘和強大的老人,一直住在山後麵的山洞中,族中人沒得他的招見都不能前去打擾,據說,他能看破前世今生,五百年一輪回,無論什麼事,他隻要看一眼,都會立即知道結果。
那一年,長者也死去了,不過死去之前,他將宗濤叫到自己麵前,在他麵前放了一杯水,然後讓他喝下去,宗濤不明其意,端起杯子一飲而盡,老者看著他的樣子,忽然笑了,站起身,帶著宗濤來到洞外,指著山下鬱鬱蔥蔥的樹木,說道:“孩子,看到了沒有,那些樹木,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可是這邊,你看……”
他指向另一邊的一個小山坡,那裏,隻有一棵參天的大樹,高逾百尺,可是,這棵大樹身邊,再沒有其他一棵樹存在,整個山坡,都是光禿禿的,隻有一些野草生長。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睜大了眼睛,看著長者,長者淒涼的笑了笑,對他說道:“我已預料到自己今日必將離開人世,本來我不忍心現在就告訴你,可是沒有機會了,你還在迷惘之中,那麼,今天,我就把這一切都告訴你,還有,身為一個占星人的使命,和未來……”
“天地靈氣有限,當這塊山坡上長出這樣一棵與眾不同的大樹時,注定其他樹木就無法生長,如果我們麵前隻有一杯水,你把它喝完,另一個人就必定挨渴。這是一個自古不變的至理。占星一族,百餘以來,都是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可是,你的出現,讓我們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當你出生的那一天起,整個占星一族都感覺到了,你注定不是一個凡人,占星一族五百年的才智,都聚於你一人身上,所以你能夠感覺到一切未來將要發生的事,而其他人,注定要因為你的存在而離開。所以,孩子,不要悲傷,更不要自責,相反,你應該驕傲的活下去,因為你是我們占星一族的希望,是我們占星一族的自豪!你肩頭,擔起了我們占星一族本該承擔卻一直沒有人能勝任的責任!”
“記住,那是你的責任,不可以推卸,不可以拒絕,不可以放下!”
長者忽然抬頭,目光沉重,說出了這樣的一段話來,一句讓宗濤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年輕時,我曾經不顧家人的勸阻,獨自去到外麵的世界,十年間,遊曆天下,經曆無數,在遼戰與長漢的邊境,有一天晚上我曾宿在山頭上,夜晚忽然被馬蹄聲驚醒,然後我就看到了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去的一幕慘景,遼戰與長漢數十萬的兵馬在下麵山穀之中對打,刀起,頭落,鐵錘砸下去,剛剛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立即變得一團血肉模糊。”
宗濤靜靜的聽著,也不由得被長者的話吸引,長者卻沒有管他,隻是目光繼續無焦點的凝視著前邊,緩緩一字一字的道:“我震驚了,不敢相信人間竟還有這等慘況,可是,這些還不算什麼……到了午夜十分,一隊遼戰的士兵衝了過來,長漢的軍隊登時慌亂了起來,他們已經想到是對方的援兵到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將山穀後路堵死,然後,遼兵撤了出去,不久,無數的火箭就射向穀中,隻看得到黑煙滾滾,山穀中眨眼間就成了一片火海,所有參加那一戰的長漢士兵,都死在了那裏,十幾萬人的生命,片刻之間就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事後,那些遼戰的士兵走進穀中查看是否還有存活的人時,隻看到地上到處都是焦黑的血跡,所有人都被燒得不成人形,漆黑的臂膀上,也許還在冒著青煙,這邊一個頭,那邊一隻腳,所有遼戰士兵都當場趴在地上吐了起來,匆匆走了,我下得山來,在那山穀中從南走到北,心中滿是惡心,隻想也伏在地上大吐一場。
可就在這時,我聽到一聲呻吟聲,繞過去一看,發現角落裏有幾個士兵圍在一起,緊緊的,我把他們扒開,裏麵躺著一個年僅八個月大的嬰兒,因為被眾人用身體包住,沒有燒到,可是也給熏暈了,這時才醒過來,剛那幾個遼戰士兵嫌惡心,都沒來得及細細檢查,這才保住了他的一條性命。
看著小孩臉上那漆黑的炭火,還有惡臭的鮮血,我小心翼翼的把他抱起來,他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我,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可是眼睛裏滿是不解,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戰爭,甚至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親人已經永遠的離開了人世。
看著那個小孩,看著他的那雙眼睛,我忽然希望自己有一種能力——讓天下再沒有戰爭,沒有因戰爭死去的人,也沒有因戰爭而失去父母的孤兒,沒有因為戰爭而破碎的山河!他們本應該是秀麗的,大好河山,此刻卻被自己孕育出來的兒女身上的鮮血染紅,看著自己的兒女在自己身上自相殘殺而束手無力最後一個個倒在自己的懷抱。可是我沒有……”
宗濤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小生活在占星家族隱居的這個小山穀,從不知外界的世事,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比親人死去更為恐怖的災難,人,是那麼的脆弱,不堪一擊,生命如同流沙,在時間的縫隙裏,飛快的流逝,然而那長者卻沒有看他,仍然自顧自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
“在那十年裏,我走過了大江南北,十三國之地,在西越,我親眼看到一個貧窮人家的女兒被當地的富少搶走,她那六旬的老母拖著女兒的手不放,結果當場被那個富少的手下亂棍打死,她那青梅竹馬的少年去衙門裏告狀,結果反被誣成了冤獄,把別人犯的罪安在他的身上在菜市口斬首,他的弟弟氣不過,半夜拿著一把菜刀衝進了縣衙,結果被人血肉模糊的拖出縣衙隨手往亂葬崗一扔就算完事,而那少女,日漸憔悴,容顏自損,那富少玩弄得夠了,最後竟然將她賣入了青樓,那少女終於忍耐不住,咬舌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