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湘中新化縣的梅花洞水庫旁邊,有一個天然溶洞,在溶洞的外麵,生長著大片梅花。梅花是孤傲高潔之花,是花中一品。老詩人周誌毅先生曾寫過這樣一首《問梅》詩:
不尚妖嬈著淡妝,
隻從“三弄”伴斜陽。
君何甘受寒磨折?
恥與群花鬥豔芳!
“恥與群花鬥豔芳”。詩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梅花的精義。梅花生長的地方,應該很適宜傲潔之士隱居和耕讀的。不是嗎?唐代山水詩始祖、高潔之士孟浩然,就曾擇梅地而居。後來元代的馬致遠還把他的事跡寫成了雜劇《孟浩然踏雪尋梅》。寫“疏影斜橫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林和靖,遠離權貴,在西湖邊種梅花二十餘年,並癡癡地迎娶梅花為自已的妻子。
我一來到這裏就有一種多年尋訪不遇、一朝偶得之感。欣然對同遊的永華、俊平諸君說:“餘願在此築廬,耕讀餘生。”這裏,梅花洞水庫猶如一塊巨大、明淨、青翠的玻璃,鑲嵌在群山的懷抱裏。我徜徉在岸邊小道上,欣賞著清朗遠山,含煙草樹、依稀農舍、暮歸老牛、凝碧湖水、水上飛楫,聆聽遠處狗吠、空穀鳥鳴……我全身心地陶醉了。這種陶醉,一點不亞於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陶醉。
二
陶淵明,是我心中永恒的精神偶像。由陶公,我進而聯想到中國中世紀,如他一樣的一群可尊可敬的古人:阮籍、嵇康、李白、杜甫、李贄、黃宗羲、王船山、張岱、吳敬梓、蒲鬆林、曹雪芹等。他們遠離權勢、遠離金錢、遠離世俗,既不做文奴,也不做文丐,更不做文娼。息居山野或民間,求得思想與人格的獨立,一邊耕作,一邊讀書,一邊著文。他們是中國中世紀思想文化天幕上,為數不多的幾顆耀眼的金星。
中國中世紀,從秦始皇建立秦朝始到滿清帝國覆滅,前後達兩千年之久。這漫長的兩千年,是中國政治上極端專製的兩千年。由於極權專製者對思想的高度禁錮,對新思想、新觀念的無情打擊和迫害,兩千年來,使得中國文人走在了兩條獨木橋上:一條是皓首窮經,通過科舉入仕(隋以前通過舉辟)來攀附權勢,擠進官僚階層。這部分人自願接受統治者對思想的閹割,甘願摒棄自己獨立思想的權力,心甘情願做極權者的幫凶和奴隸,洋洋自得做儒家經典的學舌鸚鵡。這部分人的人格特點很鮮明:假正經、歌功頌德和玩弄權術。另一條是退隱山林,築草廬而耕讀。這部分人遠離官場、遠離專製、遠離名教、遠離金錢,從而求得自己思想獨立,人格完善,觀念創新和創作自由。這部分人的人格特點也很鮮明:光明、正直、忠誠和叛逆。既求自善,也求善人。敢於說出真理也敢於扞衛真理。正是由於他們的凸現,使灰暗的中世紀思想文化底色上,閃爍著幾抹亮色。
三
獨立於封建權力和思想體係之外的自由思想和自由創作,在中國漫長的中世紀裏,幾乎是鳳毛麟角。從漢代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到宋代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等將儒家改造成儒教、理教到明清兩代(以王陽明為代表)把儒教整理得更規範、更條理、甚至更嚴酷,使全國臣民隻能在一種信仰中泅水。人們在這種信仰的薰陶下,逐步變成了一群順民、愚民。文人們在這種信仰的薰陶下,逐步變成了一群封建權勢的幫凶和封建理教的鸚鵡。
近讀明史,筆者讀到了這樣一個頗有意趣的情節:明成化十一年冬,有自宮者(自主割去男根)500餘人赴禮部,要求進宮當差,結果被“各杖五十,押送戶部,如例配發海戶當差……”恰恰這一年,也是大比之年,從全國各地彙集幾千學子,趕到京城會考。筆者感到,與其說是來會考,不如說是主動來接受封建權勢和封建禮教的閹割。兩撥人都是自願的,隻不過上一撥人自願閹割的是肉體(男根),後一撥人自願閹割的是思想。
獨立於封建權力和封建思想體係之外的自由思想和自由創作,筆者隻能說少之又少,但並沒說完全沒有。有!他們是筆者上文提到的遠離廊廟、息隱山林(或民間)的陶淵明、阮籍、嵇康、李白、李贄、黃宗羲、王夫之等。
阮籍一邊喝酒,一邊朗聲說:“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並諷刺禮法之士為褲中虱子。
嵇康一邊打鐵,一邊對前來拜謁他的崇拜者說:“六經未必為太陽。”甚至說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