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間新疆的戈壁灘炎暑逼人,這時最理想是騎馬上天山。
新疆北部的伊犁和南部的焉耆都出產良馬,不論伊犁的哈薩克馬或者焉耆的蒙古馬,騎上它爬山就象走平川,又快又穩。
進入天山,戈壁灘上的炎暑就遠遠地被撇在後邊,迎麵送來的雪山寒氣,立刻會使你感到象秋天似的涼爽。藍天襯著高矗的巨大的雪峰,在太陽下,幾塊白雲在雪峰間投下雲影,就象白緞上繡上了幾朵銀灰的暗花。那融化的雪水,從高懸的山澗,從峭壁斷崖上飛瀉下來,象千百條閃耀的銀鏈。這飛瀉下來的雪水,在山腳彙成衝激的溪流,浪花往上拋,形成千萬朵盛開的白蓮。可是每到水勢緩慢的洄水渦,卻有魚兒在跳躍。當這個時候,飲馬溪邊,你坐在馬鞍上,就可以俯視那陽光透射到的清澈的水底,在五彩斑斕的水石間,魚群閃閃的鱗光映著雪水清流,給寂靜的天山添上了無限生機。
再往裏走,天山顯得越來越優美,沿著白皚皚群峰的雪線以下,是婉蜒無盡的翠綠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鬆象撐天的巨傘,重重疊疊的枝椏,隻漏下斑斑點點細碎的日影,騎馬穿行林中,隻聽見馬蹄濺起漫流在岩石上的水聲,增添了密林的幽靜。在這林海深處,連鳥雀也少飛來,隻偶然能聽到遠處的幾聲鳥鳴。這時,如果你下馬坐在一塊岩石上吸煙休息,雖然林外是陽光燦爛,而遮去了天日的密林中卻閃耀著你煙頭的紅火光。從偶然發現的一棵兩棵燒焦的枯樹看來,這裏也許來過辛勤的獵人,在午夜中他們生火宿過營,烤過獵獲的野味。這天山上有的是成群的野羊、草鹿,野牛和野駱駝。
如果說進到天山這裏還象是秋天,那麼再往裏走就象是春天了。山色逐漸變得柔嫩,山形也逐漸變得柔和,很有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嫩脂似的感覺。
這裏溪流緩慢,縈繞著每一個山腳,在輕輕蕩漾著的溪流兩岸,滿是高過馬頭的野花,紅,黃、藍、白紫,五彩繽紛,象織不完的織錦那麼綿延,象天邊的彩霞那麼耀眼,象高空的長虹那麼絢爛。這密密層層成丈高的野花,朵兒賽八寸的瑪瑙盤,瓣兒賽巴掌大。馬走在花海中,顯得格外矯健,人浮在花海上,也顯得格外精神。在馬上你用不著離鞍,隻要稍為伸手就可以滿懷捧到你最心愛的大鮮花。雖然天山這時並不是春天,但是有哪一個春天的花園能比得過這時天山的無邊繁花呢?
望著這片曆經千載,被光電雷火風化了千遍萬遍的北庭故城,我心中泛起狂濤般的蒼涼悲壯。說是故城,不如叫故城遺址更準確些。因為眼前除了幾堆斷牆殘土之外,並無一樓一街一房一亭,焉能稱為城?
聽風吹芨芨哀鳴,看光灑黃土斑駁,我怎麼也不相信這就是西漢初期熱鬧繁華的金滿城,這就是唐朝武則天設立的轄境包括天山以北及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廣大區域的北庭都護府,這就是宋、元、明時期的邊關重鎮別失八裏。昔日的威風已被曆史煙雲蕩滌,永樂十四年察哈台內部的一場火並,毀滅了北庭故城的炫目輝煌,餘下點滴曆史陳跡供後人考察,憑吊。
旅遊觀光者是不會涉足這裏的,曆史學家考古學家才到這裏豐富自己的大腦。我既不是旅遊者,更不是曆史學家考古學家,可我對北庭故城卻有著強烈的興趣。
有一種地方,你可以說它一點也不美,也可以說它很美——一般人未必注意的一種美。比如眼前這北庭故城,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遠古的美宏深的美悠久的美。北庭故城,或者叫它北庭廢墟,渾身放射出一種引力,一種磁力,使你不由地想走向它,親近它,研究它。使你每每想起它,心中便波瀾起伏,感到此處高深莫測,神秘無比。好像它的過去,它的現在,它的將來,還有它的榮辱,它的興衰,它的沉浮早已熔鑄在你心海之中,使你不會忽視,不能忘卻。而且開拓了你的心海,幻化成你軀體的某一部分,參與著你的思考,牽係著你的情感,改變著你的觀念,重塑著你的人格。
北庭故城就有這樣的魅力。
第一次到北庭故城,是在珍寶島事件之後的某一天。當時的吉木薩爾縣革委會在此召開批判修正主義大會,附近單位的職工都趕來參加,人山人海的,有兩三萬人。紅旗招展,喇叭震天。我們一大群知青坐著農場的拖拉機,趕到會場已不識個人真麵目,滿臉塵土,隻露出一口白牙。跳下拖拉機時批判會已開始,離主席台太遠,什麼也聽不清。旁邊一位老者主動介紹,是批蘇修霸權主義野心,批分裂主義和儒家。腳下這塊地,是唐朝北庭都護府舊址。說明這裏自古就是中國的領土。而蘇修說新疆是他們的領土,真是恬不知恥,信口雌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