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全部人回去後,天已破曉,溪鬆陽決定和往常一樣,穿著抹灰的氅衣去鏡湖邊散步。從郡王府向南進入鏡湖地區,有兩條小路。
一條是沿著錦丘東麓彎曲的平道,經過半夢山莊,那是前郡主潁川王所擁有的夏宮別墅,到達湖畔的梓春橋。
另一條則是伸向西麓更為寂靜的山路
,在經過翻越稍具難度的幾裏矮坡後,直到霧夕穀的王侯大街。
他選擇了後一條路線。
靜謐的鏡湖真是絢爛秋色中最美的風景啊,矢車菊藍的湖泊遠看就像是漂浮在高空,晨曦裏秋林空無一人,連白鷺也被水彩般的湖水鏡麵迷住了,甚至不敢尖聲嘀鳴,紅帽魚醒來時發現金色的星辰已經消失不見,仿佛昨夜跟它有過戀人般的爭吵而離去了。
這時候距離溪鬆陽來雲庭剛過五個多月不久,這位新郡主已相當熟悉這座城市,包括城裏各個龐大的家族、集團。這點並不奇怪,因為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四處尋訪,他常常在靠近鄉野的荊榛林與伐木工人攀談,或者坐著小艇在唏噓河上漂流,體察沿岸民情。現在已經有別於當初剛來時,他洞察到上流社會的某些微妙關係,他們的目的和利益,和相互間的關聯與糾葛,他了解民眾的苦衷,對世間疾苦極為憂傷,在他的生活中謙卑已達到有些刻板的程度。年輕人依照一成不變的低標準用餐,並且嚴格對待身邊的人,從官員到女仆,他的態度非常恭謙,但要求十分苛刻。當然,仍然有很多溪鬆陽還弄不明白的事,近幾年雲庭似乎有衰落的跡象,人們可以看見廣場、街道越來越多的流民,楓葉原上的牧人、海邊鎮子的捕蛙人、隱居的工藝匠紛紛出現在這種人的行列,究竟是為什麼。不僅僅是南部偏遠地區,連繁忙熱鬧的霧夕穀也能看見他們的足跡。據財務官韓白石說,這種情況可能與本郡財政迫切有關,他如今在關注士族的過度興盛是否會對其他人造成威脅。關於這個想法,他給神道的長老院提交過平衡稅收的提案,可是前不久被駁回了,令他深感憂慮。
雲庭已過了全盛時期,這是他的看法,種植在郡田裏的稻穀,放牧在山區的牛羊,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所有權歸屬普通大眾。現行的各郡間的貿易必須改良,幾家活躍的資源巨擘有時提高、有時壓低了物資的價值。本來應該貴重的東西,運到境外卻不一定這樣。交易契約並不平等,城內外的信息也不對稱。他跟一些掮客目光相接,每個年輕、傲慢的麵孔和姿態,在背後都有對應的財閥和勢力,它們披著仁慈的麵孔,可是顛倒了事情的本末。因為它們之間沒有感情,就像巨大的吸血烏賊巡弋在水裏,朝著獵物不時地伸出幽靈般的觸手。
他愈益覺得,隻有追求真理的人才是快樂的,才能克服坐享其成和無所事事的惡行。即使生命有時是灰色的,但真理之樹常青!知識和技術,隻有不斷努力才可擁有這兩大高貴品德,代數、幾何、天文、地理…理論給予啟迪,使人們不斷進步,完善自己的思想體係與技能,才能獨立、自由地生活。他意識到這是最緊要的事。當然,告誡人們什麼是正確的不太難,但是要妥善安排好他們怎麼去做卻沒那麼容易。
至於前文中提到的那封恐嚇信,溪鬆陽並沒有懼怕,那不過是某些人的詭計,想把我們的注意力誘導到一個不那麼重要的地方去,以便實施一個更大的陰謀。隻是在他腦中有種摸不著、反反複複的閃念,翻來覆去,理不出一點頭緒,既攪得他不安寧,使他有時候覺得心悸,像有堵透不過氣得心牆,夜裏別人全睡了,隻有他獨自歎息,這種念頭又會突然遁的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進出過他的腦海。準確地說,溪鬆陽實在無法抵禦那個女孩迷人微笑進抵他的內心,就是昨晚首先來送信的少女,紅菱曾講過她叫薛媛,其實他倆說過的話,數起來還不超過十句,而且僅僅見過兩麵。但遇見薛媛之後,他相信喜歡一個人就是瞬間的事。可是他又斷然認為,自己的各種想法都似乎很可笑,她怎麼會喜歡我呢,像薛媛這樣漂亮的姑娘,應該愛上最出色的劍客才對呀,例如韋卿。而且明明她表現出很冷淡的樣子,那真是種天真和可怕的神態,是表麵裝作的?難道她體內也同樣飽滿一團燃燒的欲火,可是根本無處求證,他發出稚氣的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