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往事,人的回憶總得有個起點,就如講古的失明女先生一撥弦一開嗓,總得先交代這唱的是哪朝哪代、何地何人。有了這個起點,那些散落的珍珠便尋到了線,支離破碎的往事便尋到了根、踏上了地,煥發出浸染了歲月柔和溫潤的光,得以一樁樁一件件地徐徐串聯起來,從從容容,娓娓道來。
蘇錦瑞想,自己回憶的那個起點,大概要算是蘇家大屋裏那節狹隘陡峭的木製樓梯。
她閉上眼還能看見那樓梯,陡峭狹隘,需要人仰望四十五度,又一承三轉,像一條蜿蜒的血管,連接上下各層。每層那些廂房、住房、廳堂、暖閣好比一個個髒器,全靠這血管提供生機。蘇家大屋,一個門樓進去,左右分別是東西樓,三代幾十口人,正是靠這逼仄狹長的木樓梯,才得以互相關聯,繼而組成一個整體,成為西關一棟棟青磚石角、陡坡屋脊的宅院中,常見卻又獨特的一戶人家。
那些樓梯都是精打細算過的,多高、多陡、多少格,掰開來全有一套套道理。邊上撐住扶手的欄杆層層疊疊,每一個都雕成束腰寶瓶狀,一眼望過去,一重又一重,影影綽綽數也數不清。扶手都像包著漿,被蘇家人摸得多了,起了膠質,每日又有女傭勤勤懇懇拿細布擦拭,越發滑得溜手。千萬別小看這梯子,每一格都是閨閣女子的試驗場,專為檢驗她們的貞靜嫻雅而來。多少年後,蘇錦瑞還能想起來,幼年的自己如何被母親攥著手,指點她仰頭看那紅漆木板,示範給她好女子的腳步落在那上頭要怎樣輕盈,節奏要怎樣均勻,落點要踏在樓梯內側還是外側。母親講,別以為周遭無人瞧見你便能撒歡瘋跑,“咚咚”聲都有這老梯板一下下替你數著呢,數著你有沒有偷懶,有沒有聽話。日複一日,把這腳步聲聽進心裏,自然就能千錘百煉,練成一個蓮步款款的好女子。
“可我為什麼要做一個好女子呢?”
小蘇錦瑞問母親,她的母親蘇大太太似乎沒料到這麼小的孩子卻已經學會了反詰。她伸出蒼白的指頭戳了小女兒的額角,笑道:“因為你姓蘇呀,蘇家大小姐豈能在下樓梯這種事上叫人笑話了去。”
童年記憶久遠得如前朝前世,連母親的樣貌都流散於歲月顛簸之中,唯有那千回百轉的木梯,卻銘刻入記憶,終其一生無法忘懷。蘇錦瑞還清楚地記得,沿著頂樓的木樓梯往下,蘇家大屋四層磚樓曆曆在目,每上一層皆有三道回旋,需經過四扇雕花滿洲窗。當你數完十六扇梅蘭菊竹、喜鵲牡丹的彩色玻璃鑲嵌滿洲窗後,才能來到一樓的廳堂。每到天氣好的日子,狹隘的四方天井有陽光照進來,被那灰白簷角一遮一擋,像半空中多了個看不見的篩子,將光線細細篩過,餘下的皆是粉末狀的光塵。便是大白天,室內也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交界中自有一番不對外人道的較量。就如住在這屋子裏的人,明明各懷心事,然一到點燈吃飯、打牌聽曲,卻也能笑臉相迎,自有一團穩固牢靠的和氣支撐著。
那一天,十七歲的蘇錦瑞全然顧不得那些大小姐下樓時應端著的儀態,失魂落魄地衝下木樓梯,木屐敲打在木板上發出震天響的“咚咚”聲。當時,她絕沒想到,她平淡順暢了十七年的命運,就在這一刻悄無聲息地拐了個彎。
這個彎拐得太急,以至於與後麵的人生相比,她之前的日子都變得寡淡乏味,就像大戲開鑼前調弦那幾下“叮叮當當”,根本無法與後麵的弦鼓齊鳴相提並論。
一直到很多年後,蘇錦瑞回想起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來獨屬於她的大戲,到此時才算正式開場。
而關於這件事,需從蘇錦瑞十七歲剛從中學畢業那會兒說起。
蘇錦瑞就讀的學校叫培道女子中學,乃美國浸信會在省城東山創辦的一所女子洋學堂。這所洋學堂中西結合,不中不洋,既要女學生們學愛誠真毅,背《詩經》《論語》,又有從美利堅遠渡重洋而來的洋教師傳授化學物理,講上帝是愛,普照世人。蘇大小姐在女中沒學到多少知識,卻對一些更直接也更實惠的時髦心領神會。在培道女中就讀的女學生多半家境殷實、不愁柴米,多餘的精力便用在琢磨如何在統一下做到不一般上。比如她們個個穿清一色半西半中的校服,雪白襪子下全蹬著一雙鋥亮的硬頭黑皮鞋,然而仔細看,卻能發現這些女子在齊齊的青色斜襟綢褂下各顯千秋:有人衣襟袖口用的是精美的手織蕾絲邊,有人斜襟立領那兒別上鑲嵌象牙綠鬆石的胸針,有人則幹脆在綢褂外形上下功夫,腰際多加幾個皺褶,衣袖放寬一寸,於一水的女學生中,硬是比旁人多出幾分婀娜多姿來。
蘇錦瑞是那些挖空心思的女孩中的翹楚,在那一眾培道女生中早早就樹立了權威。明明是望過去一色的黑裙,偏她的裙褶硬是比別人的明晰硬挺,裙幅來得更寬,勒著細細的腰,越發顯得體態輕盈,身段勻稱纖細;明明是一色的斜襟青色綢褂,她的就要熨燙得更加筆挺,宛若漿上一層包漿,舉手投足間幾乎能聽見衣料摩擦時“嘩啦啦”的脆響。她不在花邊別針上下功夫,雪白精致的手腕一抬,露出的是小巧漂亮的瑞士女表,表盤上是古怪的羅馬數字,就連鑲嵌的細小藍寶石,都在為她不動聲色的時髦添磚加瓦、搖旗助威。
蘇錦瑞連說話也是有講究的,喚女先生不叫先生,而叫密斯。她喚要好的女同學不叫阿珍阿君一類,而是正兒八經地叫某某君。她對自己的稱謂更是馬虎不得,雅號與英文名雙管齊下,給同學寫信,是端正簽雅號,私下裏與密友相約,則要互稱英文名。總而言之,那個時候的蘇錦瑞,是時髦得不能再時髦的女學生。她能引報紙雜誌上的時興詞彙唬人,也能背完整古怪的化學元素表;她在家無論走到哪裏,手裏都要拿本昌興街丁卜購書行訂購的新書做樣子;她隔著窗喊貼身女傭做事,居然都要帶著新鮮又文明的“請”“謝謝”等字眼兒。
全家人都在蘇錦瑞的另類時髦麵前退避三分,他們也不是真的退避,多是不與小女孩兒一般見識。唯獨二姨太深感冒犯,繼而越想越氣。她看得清楚著呢,別看蘇錦瑞做的事刻意又膚淺,人家那都是有備而來,拿時髦的女學生派頭做表,又拿蘇家大小姐的高傲做裏,商人家耳濡目染養成的精明與年少輕狂壓不住的脾氣雙管齊下,目的就是衝自己而來,要給自己添堵。
二姨太捫心自問,她做了蘇錦瑞的庶母十來年,對蘇錦瑞要說存有壞心,那是從來沒有的,可要說她有多好心也是強人所難。她一個姨太太放著自己孩子不管,倒去對先頭太太生的子女掏心掏肺,就是她願意,周圍的人看著也不信。她是長在舊時代的女子,論出身也不差,父親是前清的秀才,祖上也是出過舉人的,正正經經的書香門第,可惜後頭敗落了。窮漢尚且想討妾,她爹也想紅袖添香,爭而窮,窮而亂,家中妻妾從來不寧,隻勉強維持個臉麵而已。二姨太從小耳聞目睹正房偏房之間那些鬥法,輪到她自己時,看見個沒娘的蘇錦瑞就想拿捏。一來是習慣使然,二來也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打算。她生養了一個小蘇錦瑞一歲多的二小姐蘇錦香,庶出又年齡相仿,從小蘇錦香就處處被拿來與大小姐做比較,處境尷尬。若親生母親都不為她著想,偌大一個蘇家,既有個大小姐,誰還會記掛一個二小姐呢?
二姨太這一輩子也是有過風光的時候的。當初蘇錦瑞的生母——蘇家大太太剛剛過世那幾年,大房無主母,蘇錦瑞又小,衣食住行全落在她手裏,捏扁搓圓全由她說了算。那真是二姨太太的黃金時期,那個日子過得才叫日子啊,二姨太獨占大房,花蝴蝶一般穿梭於蘇家上下,東樓的應酬待客、進出賬目、一日三餐,哪一樣不是要過她的手?哪一樣不是要她點頭?後來她一想起那段日子就覺得委屈,她想,我當初是多麼宅心仁厚啊,大權在手,卻一沒給蘇錦瑞穿蟲蛀的舊繭綢,二沒喂她吃隔夜飯喝刷鍋湯。自己女兒穿什麼,蘇大小姐也穿什麼,甚至外頭行商送來頂紅的珊瑚手串,自己女兒還沒戴上,老太爺一句“大小姐身上也太素了”,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轉身就將小指頭大小的珊瑚珠拆了給她攢珠花。
可蘇錦瑞是怎麼對她的?從小那些任性鬧騰就不說了,自打她去上學,那洋學堂就好似一個盤絲洞,人一進去就能成精。十七歲的女孩兒,回到家口齒伶俐,全不吃虧,跟她鬥已經能翻出花來,等日後她嫁人,再嫁個好的,哪裏還有她二姨太和二小姐什麼位置呢?
二姨太越想越不平,分明自己才是拍著良心做人的那個,可蘇家上下老老少少全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正房太太空了多年,蘇大老爺不嫖不養外室,就是不扶正自己。她盡心盡力養了蘇錦瑞幾年,大小姐不感恩戴德便罷了,反倒處處要跟自己過不去。二房三房的老爺太太們自持身份,輕易不跟她說話,要什麼都是吩咐女傭來傳,實在不得不打照麵了,點頭給個笑臉倒像給了別人多大的恩惠。
二姨太覺著自己就應委屈、該委屈,她的委屈經年累月,積少成多,變成了怨懟。蘇錦瑞大了,二姨太不能再拿小時候那套拿捏她,便要時不時講些道理刺刺她。那些道理都是經年累月的舊道理,事無巨細,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約束著女子的一言一行。大小姐不樂意受約束那是當然的,可不樂意又如何?閨閣女子多少代人不是吃著這些苦過來的?想當年,她二姨太也吃了多少苦,一句“為你好”,心底就算再不樂意、再痛都得忍著。她忍了一輩子,忍到了蘇家的榮華富貴,忍出自個兒現如今的養尊處優,蘇錦瑞為什麼就不能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