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姨太(2 / 3)

二姨太講那些舊道理,從來都不直白地講。比如她要嘲笑蘇錦瑞穿硬頭皮鞋的派頭,從不直說女子家穿硬頭皮鞋像男人,而是要拿她下樓腳步聲梆梆響作由頭。她會挑個親朋好友上門的日子,先不提蘇錦瑞,專等對方說到兒女經了,這才擺出無奈的笑容輕聲細語說:“哦,你問我們大小姐啊,挺好的,怎麼個好法啊,好到時隔三日,要令人刮目相看呢。要我說啊,這女子讀過洋學堂就是不同。喏,我們大小姐如今也曉得憐貧惜老了,怕阿秀女腳底板大踩樓梯不敢用力,自己先穿硬頭皮鞋踩樓梯板同她做個示範,你們等下聽,梆梆梆梆,下樓聲是不是大過街上敲梆子的?”

阿秀女是蘇錦瑞的貼身女傭,她本是珠江邊水上人家,家裏要拿她嫁人換錢銀,她自己拿主意自梳,提了包袱進城找活做。二姨太看中她有力氣,原本是雇來做粗活的,沒承想她同蘇錦瑞投緣,倒成了照料蘇錦瑞的大丫鬟。她天生一雙大腳,做鞋都要比旁人費料。當初上蘇家找工時,特地借了一身幹淨衣裳,偏偏底下鞋子露了餡,三個髒兮兮的腳趾頂在外頭。這件事被二姨太講了又講,心情好時她會說:“好在我憐她後生自梳不容易,不嫌她一雙大腳嚇死人,雇了她進我們家,吃飯吃粥也算好歹有個事做不是?”心情不好時,或者被蘇錦瑞氣到了,她不好同大小姐吵,轉身卻拿阿秀女出氣:“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放著好人不用,專門給你留碗飯吃,哪輪到你今日來氣我?所以說好人勿做,做了人家也不領情,指不定就倒打一耙來氣你,氣死你她就安樂了。”

阿秀女的典故在二姨太手裏花樣百出,但萬變不離其宗,句句都意指蘇錦瑞。這法子早先還有用,蘇錦瑞還小臉皮薄時,一聽這樣的指桑罵槐,多半能被氣得又羞又臊,舉手投足愈發拘謹,生怕在儀態上讓人指摘出半點錯。可這兩年蘇錦瑞上了洋學堂,這些舊花樣遇上新時髦,不知不覺間便不再那麼管用。可二姨太卻不明白這裏頭的關鍵,隻以為蘇錦瑞大了臉皮厚,又學了外頭沒羞沒臊的洋學生做派,這才不拿自己的指桑罵槐當回事。她就如多數舊式女子一樣,隻曉得這個時代不同了,卻不明白這時代到底怎麼不同。二姨太不懂自打蘇錦瑞入了洋人辦的培道女中,她與自己的較量,已上升為新時髦與舊古板的較量。而托民國肇造、革故鼎新的福,蘇錦瑞已然占了先機,二姨太再要來故技重施,隻能適得其反了。

這一日,二姨太挑蘇錦瑞在家的時候,特地約幾個親戚來摸牌。她一邊摸著象牙麻將,一邊估摸著蘇錦瑞下樓的時間,笑吟吟地與同桌的太太們大談舊式女子的好。在她的描述下,舊時的小姐們一個個嫻雅貞靜得舉步無聲、落箸無響,既有舉案齊眉的賢能,又有弄墨吟詩的才華,且講究含胸低眉,一雙金蓮小腳,裙擺紋絲不動,風流儀態那是自不待言。

結論便是一句:“可惜喲,如今你們瞧瞧那些女學生!”

蘇錦瑞在後麵聽了個一句不落,轉身回房。二姨太正暗自得意,哪知沒過一會兒,又聽見她下樓的“咚咚”聲。頭一轉,卻見蘇錦瑞神情自若地捧著份《廣州民國日報》過來。

她還沒明白怎麼回事,蘇錦瑞卻坐下道:“諸位太太打牌無事,不若我同大家念段報紙如何?”

她這麼說,旁人自不好拒絕,於是二姨太便聽著蘇大小姐清脆的聲音朗朗讀來一段什麼“民政廳長,婦女各界紛紛譴責女子束胸比纏足更惡,提案女子束胸一律罰款五十金”的時文。

二姨太暗叫不好,正要打岔過去,還沒張嘴便聽蘇錦瑞佯裝天真的嗓音問自己:“二媽,這可怎麼是好?政府要咱們女子不束胸,大方天然才好,可我剛剛卻聽你講含胸順眉才是女子之美。哎呀,我一個女孩兒家到底聽哪個的好呀?”

她再接再厲道:“不如這樣吧!我姑且聽你的,不過麻煩你要給我五十塊防身,萬一被抓到,我也好自己交罰金。”

二姨太的笑頓時僵在臉上,蘇錦瑞放下報紙還不過癮,又加了一句:“唉,這也怪不得二媽,你是舊時代過來的人,哪裏懂這些呢。”

“舊時代”三個字氣得二姨太心肝肺同時燒起來,她是不明白何為新,何為舊,可卻聽出了老古板、不合時宜的意思。

可她怎麼就不合時宜了?想當初她做閨閣女子時,描花裁衣、首飾繡鞋,哪一樣出去不是人人稱道,姐妹們競相模仿?進了蘇家門後,她何曾在吃穿上落人一步?英吉利的洋布、法蘭西的鍾表、緬甸的翡翠、錫蘭的寶石,她比省城哪家正頭太太少過一樣?怎麼莫名其妙地,她反倒成“舊時代”過來的人了?

二姨太這口氣憋了兩日尋不到口發泄,到第三日,趕巧她的女兒,蘇錦瑞的異母妹妹蘇錦香喚阿秀女上蓮香樓買新鮮出爐的核桃酥,一嗓子喊徹了二層樓。偏偏阿秀女忙著熨蘇錦瑞的裙子抽不出身。蘇錦香也不惱,轉身自己換了衣裳,借買點心的由頭尋小姐妹上街耍。

她跑來管二姨太要點心錢,沒想到正撞槍口上。二姨太一聽便開始尖聲抱怨,從阿秀女數落到蘇錦香,從自己艱辛的過往哭訴到自己進蘇家門幾十年有多不易,一個個白眼狼吃碗麵反碗底;又哭自己好心好意招阿秀女做工給她碗飯吃,豈料她忘恩負義,攀上金枝就不把她放眼裏,連幫二小姐買個核桃酥都敢推三阻四;再罵女兒什麼不好學,偏要學現下的女學生趕時髦,吃個點心都要出街,好好的女兒家動不動便拋頭露麵,一個個全讓洋學堂教得壞了規矩。

二姨太訓人的聲音也不高,可哭得很講究,頗有回旋往返、婉轉吟哦的韻味,將那點委屈演繹得淒淒楚楚,嫋嫋如煙。她還專挑在蘇錦瑞閨房樓下哭,讓來往的人都曉得大小姐又難為庶母,真個驕縱。蘇錦瑞透過窗子聽個清清楚楚,她冷冷一笑,暗罵一句,轉頭下了樓,穿過狹隘的青雲巷,走入後花園的小別墅。

小別墅是蘇老太爺獨居的地方,精致的二層小樓,請洋人建築師畫的圖紙,從南洋聘請的工匠,整個蘇宅到了這裏才是真時髦,也隻有這裏才配了手搖電話。祖父不在,蘇錦瑞徑自拿起話筒,一個個搖過去,一口氣邀了五位女中的同學來家裏做客。這五人皆為省城富戶人家的女兒,有兩個家裏與蘇家不乏生意往來,女孩兒們好巧在一處上洋學堂,家境相當,又是最易結交小姐妹情誼的年紀,平日裏玩得來的就數她們幾個。

第二日,五個小姐妹便齊齊登門,個個打扮得與蘇錦瑞如出一轍。這如出一轍之中卻又各有千秋,端看你眼睛毒不毒,能不能看得出。二姨太是個眼毒的,一下就看出了,這五個少女腳下蹬的皮鞋、衣領上別的胸針、手腕上露出的鐲子和腕表,全是國外舶來的稀奇貨。在省城,有些稀奇貨並非有錢就能買到,若不是達官貴人,就得是經商數代的老買辦門第才有這門路。

二姨太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哪個嬌小姐都不好得罪啊,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親自張羅。遣人特地去四牌樓一帶買好點心招呼嬌客,怕點心買回來涼了被人笑話,還破例多掏幾角錢囑咐用人坐黃包車去。

她有心讓蘇錦香出來見見世麵,借蘇錦瑞的東風結交些非富即貴的閨閣朋友。沒承想,她剛說了句:“大小姐辦茶話會,好歹也帶我們二小姐見識一下。”便見蘇錦瑞在那抿嘴一笑說:“哎呀,可不是我小氣,主要是妹妹身嬌體弱,還是別煩到她了。”

有人便問:“黛西你還有妹妹的呀,怎麼沒見過?”

黛西是蘇錦瑞的英文名又譯回中文,幾個女孩都這樣,她們自成一體,互贈英文名以充表字,平日裏就隻稱呼對方這種特定稱謂,好似對接暗號,暗號對了便是自家人,輕易不讓外人稱呼。

蘇錦瑞等的就是這句,她笑得意味深長,瞥了二姨太一眼,學著她的口吻輕描淡寫道:“你們不知道啊,我這個妹妹可是個真正的千金小姐,被我家姨太太教得可好了,但凡下個樓,腳步聲大點,姨太太都要罵的,天天怕她行差踏錯,輕易不讓出門的,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呀。這不,昨日妹妹要出街看戲,姨太太都不讓,怕她拋頭露麵呢。”

那幫小姐妹大多不是省油的燈,又同樣要在家應對各自的姨太太,一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登時便有人撲哧一笑,嬌聲道:“哎呀黛西,你這麼說話,我下回可不敢再來了,省得被你妹妹一比,我們都成了拋頭露麵的疍家女了。”

女孩兒們笑成一團,二姨太咬著牙也隻好強笑。偏女同學中有個真正嬌憨的呆小姐,此時脆生生地問:“那你妹妹不上學堂嗎?”

眾人笑聲驟然一停,都暗瞥二姨太咬著唇要笑不笑,蘇錦瑞細聲道:“千金小姐嘛,上學堂作甚?”

那女孩一本正經地道:“怎麼這麼說話呢?先生說過,這是新時代,女子不自強、不學新知識,到頭來是要吃虧的。”

大家一愣,個個忍不住哈哈大笑,二姨太的臉陰得幾乎要滴下水來。

她轉身回了房,這回卻不再上演哭哭啼啼的老把戲,而是坐下沉默不語。她看看自己的親生女兒,再對比坐在一眾麵容姣好的女孩兒中仍然光彩奪目、越來越難以掌控的蘇錦瑞,細眉一擰,下定了決心。

這一次挫敗令二姨太消停許久,很長一段時間裏見到蘇錦瑞都退避三舍,頗有些避其鋒芒的意思。蘇錦香也天天不著家,據二姨太說,是她娘家有親戚上省城,二小姐替她陪著客,上先施公司,上九重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