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風平浪靜得讓蘇錦瑞心生詫異,但她沒多想,她正忙著享受中學裏最後的少女時光。臨近畢業,要與小姐妹們各奔東西,都有一大堆肉麻卻真誠的別離儀式。不是今日相約去相館照相,便是明日親手製作各種贈別物品。
等到南城外開始大批大批販入素馨花的時候,蘇錦瑞的生辰也到了。每逢這時,蘇家大屋裏的采辦一早便買入大筐素馨花,女傭們忙著將一朵朵白花洗淨曬幹,做發油、泡茶浸酒,有的是用途。滿屋從早到晚都飄著一股清甜的花香,個個女子鬢發間都別著一兩朵。
這天,就連阿秀女粗黑的發髻上都別了花。她早上進蘇錦瑞的閨房打掃收拾,手腳從來不放輕,銅盆放上木架一聲“哐當”,窗戶一推又是一聲“嘎吱”。蘇錦瑞沒法再睡,從床上坐起,隔著紗帳影影綽綽地瞥見阿秀女腦後兩朵黃白相間的素馨花,便笑說:“阿秀,你終於肯頭上插花啦?”
阿秀女手持雞毛撣威風凜凜,頭也不回地說:“插朵花而已,有什麼?反正擺著到晚上也要凋謝。大小姐,你快點起了,水倒好了,衣裳也給你掛好了。”
蘇錦瑞懶洋洋地爬起,套上木屐走到銅盆前說:“你別讓二姨太看見,看見她又要說了,好心好意留你來做工,你轉頭就擅自拿花戴頭頂。”
阿秀女停下手裏的活,認真思索了會兒,答:“對哦,剛剛二姨太看見我了,她居然沒罵我。”
蘇錦瑞正要彎腰掬水,一下愣住,問:“她真沒罵?”
“沒啊。”阿秀女道,“不但沒罵,還讓我快些上來服侍你,早飯也讓單獨給你端房裏。大小姐,你別擔心,你的生辰我記著呢,長壽麵是我特地盯著廚房煮的,雞湯去了油,加鮑菇蝦米,一點也不膩。對了,還有紅雞蛋,我昨晚染了好久才上色,都替你分給大家了……”
蘇錦瑞卻皺眉問:“二小姐在做什麼?”
“一早起來在試衣服,說是等下要出門。”
“試什麼衣服?洋裝還是褂裙?”
阿秀女道:“來的是馮記順天成的夥計,該是洋裝吧。”
“有說去哪裏嗎?”
“我哪個曉得。”阿秀女忽然想起來,道,“不過拉車的老黃提到過,好像要去什麼陳公館,哪個陳公館就不知了……”
蘇錦瑞的心一下“怦怦”跳了起來,她猶如嗅覺靈敏的幼獸,霎時間從這一係列信息中破譯出令自己不安的元素。她飛速洗漱,胡亂套上衣服,發辮紛亂也顧不上,拿手絹往腦後隨意一紮,便踩著木屐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跑。當她往下跑時,已然顧不上腳步聲大還是小,多年與二姨太的較量,令她直覺意識到事有反常即為妖。而若無所作為,聽之任之,她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後果。
蘇錦瑞“啪嗒啪嗒”衝下樓梯,拐過十二道精雕細琢的滿洲窗,狹隘陡峭的樓梯仿佛怎麼也走不完似的。在那一刻,蘇錦瑞甚至覺得,它們像會自我生長一般,明明踩過一節,又在前頭長出另一節。她恍惚中覺得,整個蘇宅大屋似乎活了過來,它自有主張,自成體係。它的主張並不對公平負責,二姨太背著蘇錦瑞做了什麼無關緊要,它要的是維持表麵的肅穆寂靜、安穩祥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但十七歲少女那壓在心底的對未來小心翼翼的等待,又算什麼呢?對整個蘇家來說,蘇錦瑞的心思,簡直不比樓梯板幹不幹淨、滿洲窗上的彩色玻璃亮不亮這等事重要多少。
蘇錦瑞腳下木屐一滑,整個人直直摔下,幸而她反應機敏,手抓住扶手才避免滾下去。饒是如此,屁股還是連著滑了好幾格樓梯,腳上的木屐已掉下,“咚咚咚”幾聲摔到了樓梯底。她順著黑底紅花的木屐往外看,看見一抹白色縐紗寬邊洋裙的嬌俏身影。她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認出那是二妹蘇錦香。蘇錦香燙了卷發,戴著兩圈珍珠項鏈,手上戴著白手套,腳上穿一雙半高跟的白色鏤空皮鞋。她的嘴唇異常紅潤,低眉含笑的模樣,看著比她實際年齡大了好幾歲,有種被二姨太短期內生生催發出來的妙齡之美。即便聽見蘇錦瑞跑下樓的聲響,她也不為所動,隻稍稍回了下眸,視線很快便不知轉向了何方——這是二姨太慣有的眼神。原來在不知不覺間,蘇錦香已經長成一個縮小版的二姨太,沒事的時候裝傻充愣,需要她綻放時,她從不介意展現美好。
蘇錦瑞有些茫然,她看著二姨太把蘇錦香送出門,門外有蘇家長期包的黃包車,自會將她妥妥當當地送到二姨太煞費苦心將她送去的地方。蘇錦瑞不用求證,就知道她不是去陪親戚逛省城,或者這段時間以來,她壓根兒就沒有所謂的來省城遊玩的親戚。蘇錦瑞想動,腳踝傳來一陣劇痛,這痛直接鑽入心髒,開了個孔,血液仿佛隨之渙散流走,因為蘇錦瑞有好一會兒都覺得頭暈目眩。她看見二姨太搖搖擺擺地走過來,跟蘇錦香用同一色唇膏的嘴上下碰撞,好一會兒蘇錦瑞才聽清二姨太說什麼,她說:
“我的大小姐,你怎麼這麼狼狽呀?著急吃壽麵?放心,都給你留著呢。什麼,你說二小姐去哪裏?哦,她就是去陳公館參加遊園會,對呀,就是陳廉伯先生那裏。可了不得,我聽人說那公館有通天旋轉樓梯,能從一樓直接上到五樓。哎喲真是不巧哩,遊園會的日子重了你的生日,蘇家上下統共隻收了一張帖,我隻好讓二小姐代你去了。你是長姐,又是上過學堂的女秀才,不會跟妹妹計較的啊。怎麼還在這不起來?快起來快起來,等下家裏來客讓人瞧見可不好看……”
她邊說,邊伸出精心塗了蔻丹的手來扶。蘇錦瑞一下拂開她的手,抬起頭盯著她問:“怎麼會有陳公館給你下帖子?我們家的親戚裏頭能同陳公館說得上話的,除了邵表姨媽還有哪個?她送過來的帖子,怎麼會寫蘇錦香的名字?”
二姨太收回手,假笑說:“哎喲,這話說的,給誰又有什麼打緊?一筆寫不出兩個蘇字……”
“你,你拿了邵家給我下的帖子,卻瞞著我讓蘇錦香去?”蘇錦瑞紅了眼圈,色厲內荏地罵,“你原來安的是這個心,真是癡心妄想,就憑蘇錦香那個樣子,出了門隻會丟臉……”
二姨太嗤笑一聲,輕聲細語說:“大小姐,你想多了,我能安什麼心?二小姐隻是去遊園會見下世麵而已,能丟誰的臉?你這麼著急上火的,倒讓我替你擔心呀。”
她湊近蘇錦瑞的臉柔聲說:“你要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個女學生躲在閨房裏想當然,它就理所當然了。”
蘇錦瑞大怒,她再聰明,這時也不過是個色厲內荏、沉不住氣的少女。她在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憤怒包圍著,她想不通怎麼會有人這麼討人厭。討厭到她已不想再用腦對付,隻想用暴力打殺。她直接除下另一隻木屐,舉起來就往二姨太頭上砸去。二姨太尖叫一聲,急忙退後,木屐從她頭上飛過,“哐當”一聲砸到對麵牆上掛的西洋鍾上。
二姨太花容失色,蘇錦瑞卻為沒砸中她而頗有些遺憾。就在此時,隻聽門口一聲暴喝:“住手!這是在做什麼?”
她二人齊齊轉頭,卻見蘇家大老爺,蘇錦瑞的父親不知何時已進來。他將手上的文明杖“啪”的一下抽到齊膝高的門檻上,怒道:“反了你們,不敬長輩,不慈子女,整個家沒點規矩,簡直丟人現眼!來人,來人!把大小姐送回房,沒我的話不準她出來,也不準給她飯!”他轉頭對上二姨太來不及收斂的幸災樂禍,怒火更甚地罵道:“還有你,你也給我滾!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在這繼續丟我的臉嗎?”
二姨太漲紅著臉,急急忙忙走開,而阿秀女也趕過來,把蘇錦瑞架起來往樓上送。就在此時,蘇錦瑞聽見父親蘇昌平跟換了個人似的,用不甚嫻熟的官話和顏悅色說:“家裏亂成這樣,真是讓世兄見笑,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稟報父親。”
一個聲音操著字正腔圓的官話道:“就怕打擾了蘇老太爺。”
“無妨,家父能見到葉家後人平安歸鄉,心裏不知會多欣慰。”
蘇錦瑞一低頭,瞥見大廳處站了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沒穿長衫馬褂,也沒穿西服馬甲,而是穿了一身滿大街最尋常的白布褂牛頭褲,雖幹淨,可透著賣力氣人的卑賤。
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蘇老爺帶著登堂入室?現下還要為他引見輕易不見客的老太爺。
蘇錦瑞疑慮重重,她借著拐彎的當口再看過去,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臉。那張臉輪廓分明,濃眉大眼,全然不似蘇錦瑞平日接觸的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抬,目光冷冽,看得蘇錦瑞嚇了一跳,本能地就要往後退。這一退不打緊,正好牽動適才扭傷的腳踝,疼得她頓時齜牙咧嘴,禁不住“哎喲”了一聲。
就在此時,她清楚地瞧見那男人皺起眉,臉上露出了一絲嫌惡之色。
蘇錦瑞漲紅了臉,猛然意識到自己現下一身狼狽,披頭散發,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腳上木屐更是掉了一隻,又被她砸了一隻。她跟二姨太起的這點隱私性質的衝突,隻可關上門自家打鬧,卻不宜打開門撞入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眼中,還引來如此明顯的嫌惡。蘇錦瑞禁不住又羞又惱,還湧上些無理取鬧的遷怒:哪家世交子侄登門造訪一聲招呼都不打?做男人還這麼樂意窺探別人宅院裏那點私密,簡直粗鄙惡俗,這等人,往後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