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瑞點了點頭。

這一天,蘇錦瑞到底沒留在葉家吃飯,她留意到當她堅持要走時,葉大奶奶臉上一閃而過的放鬆,以及越發殷勤的笑容。心裏暗忖,這葉大奶奶也算是有趣,前一刻還跟市井潑婦似的粗魯潑辣,下一刻又能若無其事帶著笑與你寒暄。她進葉棠房間前,葉大奶奶還哭天抹淚痛訴小姑子如何忘恩負義不曉事不知禮,待她同葉棠講完話出來,瞧見葉大奶奶毫無芥蒂地又將葉小姐支使得團團轉了。這種女人,罵她臉皮子厚過城牆又如何?她永遠曉得如何趨利避害,可惜葉家敗落,大奶奶騰挪活動的空間有限,不然放到哪座深宅大院去還不定能折騰成什麼樣。

隻希望她看在那一堆年禮的分兒上,少出些幺蛾子為難葉家兄妹了。

回去的路上,蘇錦瑞跟阿秀女閑聊。

阿秀女歎氣道:“葉大奶奶罵人罵得太過了,哪怕心裏真這麼想,也不能當眾這樣罵,把自己的小叔小姑踩到腳下,她又能得什麼好?丟的還不是自己的麵子。”

蘇錦瑞淡淡道:“那是她藏不住脾氣,怪不得別人。好在葉二哥兄妹都是良善之輩,想來也不會同她一般見識。”

“不同她一般見識,可從此往後也同她親近不了,你看著吧。”阿秀女不以為然道,“多少年的辛勞苦勞,幾句話就打了水漂,值嗎?葉大奶奶看著一臉精明相,腦子裏卻是不會算賬的。”

蘇錦瑞“撲哧”一笑:“你倒替她可惜。”

“我是替她可惜啊。若有辦法,哪個女子願罵街,哪個女子不願養尊處優,養得五穀不分且柴米油鹽一概不識?”阿秀女搖頭歎道,“你別看那位葉大奶奶跟潑婦似的就嫌棄她,你想一想,她當初在伊犁,嫁過去時葉家早敗了。公婆去世時,二少爺葉小姐才多大?家裏東西沒剩多少,還得籌謀著千裏迢迢扶靈返鄉,這容易嗎?你再看他們家,雖說寒酸,可收拾得體,還有些曾經的氣派,她罵人罵得那般難聽,可你看葉二少爺葉小姐兩個臉色紅潤,身上穿得幹淨體麵,可見大奶奶吃穿上是沒苛待過人家的。葉大奶奶就是看不開,幾百上千塊都花出去了,倒每天同兩個小的計較幾個銅子的賬,有意思嗎?”

“葉二哥倒是想記著她的好的,隻是她也得存有讓人心軟的餘地。她當眾罵葉二哥是窩囊廢,吃閑飯,這種話也是能說出口的?以葉二哥的心性,那個家他已待不下去了。”蘇錦瑞看著遠方,慢慢道,“待不下去也好,連蘇錦香都想天高任鳥飛,更何況大好男兒?”

阿秀女道:“論起來,二小姐比人家葉小姐已不知強多少倍,可她還不知足……”

“阿秀姐,不要這樣講。”蘇錦瑞長長歎了口氣道,“二小姐有二小姐的難處,隻希望她這麼孤注一擲,別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吧。”

她們一路說,一路到家,還沒進門,卻見一行人長衫禮帽匆匆自門內出來。小洋樓的管家親自送出,一一作揖,將他們一個個送上黃包車,垂首目送他們遠走。蘇錦瑞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等那些人一走,忙過去問:“管家叔,這些是老太爺的客人?”

管家猶豫片刻,低聲道:“也不算,他們是沙麵洋行的人。”

“這……”

“多的話我不便講,大小姐去問老太爺吧。”

蘇錦瑞的心“怦怦”直跳,提了裙子忙朝後園跑去。她跑過逼仄的過道,跑過雕欄畫棟的廳堂,跑過終年隻能承接一角陽光的四角天井,穿過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路。她跑到小洋樓跟前,猛然間收住了腳。寒風凝重而遲緩地在變黃變禿的枝杈中穿行而過,高高伸到天際的金鳳樹幹下,一個老人拄著拐杖,白發瑟瑟,正艱難地抬頭往上看。那是她的祖父,從來挺直背,沉著臉,不苟言笑,唇舌如劍,人人畏他多過敬他,人人仰仗他卻又躲避他。可從沒有一刻如此時讓蘇錦瑞感覺到他如此孤獨,他從不含飴弄孫,不難得糊塗,不做莫測高深的老人精,也不做心慈手軟的老祖宗。他固執地按照自己獨有的方式老去,可哪怕老到必須拄著拐杖才能下地,他卻仍然是他自己。蘇錦瑞凝望著那個使勁仰著頭望天的老人,因為腰背不夠力,他做這個動作而渾身都微微顫抖,可他不知在看什麼,如此專注,飽經滄桑的臉上甚至微微帶著笑容。蘇錦瑞隨著他的視線往上,無垠無際的藍天,洗練過的藍天,蒼涼而悲憫的藍天,它的藍如此純粹,折射到她年輕的眼裏直擊心髒,引起一陣銳痛。

她有些慌,於是喊了一聲:“祖父。”

蘇老太爺回頭衝自己的孫女微微笑了笑,啞聲道:“剛剛有個鴿子飛過去。”

蘇錦瑞突然就想哭了,她根本沒有看到什麼鴿子,她意識到那是獨屬於她祖父的鴿子,在這樣冷冽的寒冬中偶然難得的晴天,它飛過了一個人所有的回憶。

那也是將其他人排斥在外的回憶。

蘇老太爺卻興致很高,他招手讓蘇錦瑞過去。蘇錦瑞跑過去扶住他,陪著他,慢慢地繞小洋樓走了一圈。

“四十幾年前蓋的樓了,不比東山那些權貴蓋的差吧?

“前清那會兒,亂也有亂的好,官商之間涇渭分明的那道界線模糊了,要不然,你祖母那樣官宦人家的小姐,家裏就算窮到去要飯,也斷不肯將她嫁給做買賣的人。那時候買官鬻爵已成風氣,縣官、道台、府台,隻要銀子花得對,什麼買不著?我上下打點給自己買了個出身,又花大價錢請洋人設計師修了這棟樓,這才把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娶回自己家裏頭。”

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祖母知書達理,宜家宜室,進了門一連給我生了三個大胖小子,人人都說我福氣好。可隻有我知道,她性子剛正,惱起來連我都不給臉麵。我怕她生氣,很多事能瞞就瞞,瞞不過都順著她。”

蘇錦瑞笑道:“您還懼內啊?不能吧?”

蘇老太爺就笑,笑容中帶著懷念和感傷:“懼內有什麼大不了的?多少人羨慕著呢。”

“可惜身子骨兒不好,生孩子傷了根本,怎麼養也養不回來,沒幾年就過了身。要不然有她言傳身教,三個兒子怎麼會成今天這樣?”老太爺歎氣,“說到底,還是我對不住她。”

“祖父……”

老太爺笑了笑,感慨道:“一晃就這麼多年,我盡力把這棟樓維持得如你祖母還在時那樣又如何?一輩子幹脆利落,沒想到在這件事上著相了。”

“老太爺,您怎麼這麼說?”蘇錦瑞隱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洋行,洋行的人來家裏做什麼?”

“來商量這棟樓抵押出去值多少錢。”蘇老太爺輕描淡寫道,“咱們家本來就人口少,我一個人占著這麼大的地方幹嗎?留著它還得多養十好幾口人,早就該減了。”

蘇錦瑞如遭雷擊,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老人,張開口,突然就哽咽了:“二叔,二叔他們虧空這麼大?沒辦法在別的地方籌錢了嗎?”

“孫大帥想揮師北上,沒錢就隻能朝商賈收重稅,省城換一批要員,咱們就得打點一批人。年底開春,南北行上處處都要用錢,可你二叔三叔還留著那麼大一個窟窿等我去填,錢從哪兒來?鄉下的田地房屋不能動,那是我蘇家子孫的根本,香港澳門的生意不能動,萬一這邊要打仗,那兩個地方有葡國和英國管著,再亂也亂不到那邊去。省城的老鋪是我蘇家祖先勤懇辛勞一點點攢下來的家業,敗在我手裏,我死後愧對先人。這個家,子孫再不肖,也不能連個體麵的住處都沒有。”蘇老太爺淡淡地道,“想來想去,沒用又能割舍的,無外乎這棟洋樓和樓裏的東西而已。”

“可,可這是您為祖母建的樓……”

“她生前就不看重這些東西,何況死後?”老太爺微笑道,“該記著的我都記著呢,留著這些死物作甚?”

“不,那不是死物。”蘇錦瑞情急之下道,“我有錢,我在彙豐那兒還存著錢,還有我母親留下的首飾,祖父,您不要抵押房子,拿我的……”

蘇老太爺戲謔道:“你把嫁妝拿出來,往後嫁不出去豈不是要賴我?”

“若為那點錢而娶我,這種男人嫁來何益?若為我這個人而娶我,有沒有這點錢又有何妨?”蘇錦瑞道,“祖父,我也是蘇家人。”

蘇老太爺拍拍她的手,笑了笑:“可惜你那點錢杯水車薪,不然便是你不肯,我也會命你拿出來,你曉得你二叔他們買了多少錢的銀毫券嗎?”

“多少?”

“單你二叔一人就買了十二萬,你三叔眼紅他發財,連貨款都挪了,一口氣買了十五萬,你那兩三萬塊的存款能有什麼用?”蘇老太爺抬頭,端詳著小洋樓,頓了頓道,“當局又是籌辦軍校,又是買俄國人的大炮,看來孫大元帥揮師北上、逐鹿中原是早晚的事。然而孫文的口號喊得再響,也掩蓋不住他們又沒錢又沒兵的事實,本來還有個陳炯明帶著粵係軍撐著,去年中山艦一場兵變,雙方又勢成水火。現在,單單我省內各路軍閥土匪,我看他們要平定就很難,一過湖廣,直係奉係又豈是吃素的?而他們背後,滇係桂係是敵是友卻還撲朔迷離。這時候發行所謂的銀毫券,說白了不過就是刮商戶、湊軍餉。陳大官他們卻故意混淆視聽,將消息炒熱,虛抬價格,專等著像你兩個叔父那樣的冤大頭入瓠。這不,那邊一傳來陳炯明殘部在東江蠢蠢欲動,這邊省城的銀毫券就狂跌,近三十萬大洋,隻怕大半都要變成了廢紙。”

蘇老太爺說這些時,並沒有痛心疾首,而是平淡得出奇,就像訴說別人家的事般毫無起伏,卻把蘇錦瑞聽得淚眼婆娑,她道:“那些銀毫券呢?”

“都在我這兒呢,你兩個叔父都娶了好老婆,此時爭先恐後將這些廢紙獻出,說什麼拋出去能得多少就多少,大錯已鑄成,隻盼能彌補些許。”蘇老太爺冷笑了一下,“可該他們出的錢,他們捂緊了一分不出,都等著我來替他們擦屁股呢。行啊,我來收拾殘局,我就當著他們的麵賣樓賣東西,專等著看他們的臉皮能厚到什麼程度。”

“祖父,”蘇錦瑞啞聲道,“我不信除此之外真個無法可想,爹爹那裏定還有餘款,加上我的,兩位叔父的,大家群策群力共渡難關就是,何至於要委屈您老人家?”

蘇老太爺轉頭看她,目光和藹,溫言道:“傻孩子,賣樓算什麼?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後生,你當我賣樓是跟他們賭氣?不,我是告訴後輩子孫,大廈將傾不過瞬息之事,而覆巢之下無完卵。今日輪到我賣樓,明日就輪到他們賣地,整個蘇家,若有一人會因此而羞愧惶恐,若有一人會因此而發憤圖強,那這棟樓就賣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