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臘月還差些日子的有一天,太婆房裏擠滿了人,說是叫狗狗去,沅姐抱他進了人叢,太婆在帳子裏沒有聲音。媽說:“太呀太!你看你狗狗來了——狗狗喊太哪!喊哪!”

“太!太!我叫你!太——太沒答應我!”狗狗仰頭望著他媽。

“太睡覺了,狗狗讓太睡覺覺吧!”媽說完又讓沅沅姐抱出狗狗到院子。

等一會,滕孃來了,媽和婆跟她說好久的話,又來了個叫做吳老滿的男人挑來一對籮筐,前頭放滿狗狗睡覺的被窩枕頭之類的東西,後頭墊了棉絮毯子,把狗狗放籮筐裏。

“狗狗跟滕孃、吳老滿看家婆去好不好?玩幾天就回來。家婆家有二舅,二舅娘,幺舅,還有真狗狗,好多真狗狗喜歡狗狗,跟狗狗玩,家婆家還有板栗、核桃、橘子、柚子,家婆喜歡狗狗……”

“沅沅姐去不去看家婆?”

“沅沅姐自己有家婆,沅沅的家婆就是狗狗的婆;沅沅姐不去看狗狗的家婆。——這包東西裏頭有絨帽,有頭繩圍巾,是狗狗送家婆的,要記得講啊!”

“我要沅沅姐,不要家婆!”狗狗說。

沅沅姐跟狗狗說:“沅沅姐最想吃板栗核桃了,還想吃橘子柚子,狗狗不去,沅沅姐哪樣都吃不到。狗狗呀狗狗,你去不去?你要記得帶好多好多板栗、核桃、柚子、橘子轉來給沅沅姐啊。”

“喔!”

狗狗裝進籮筐裏讓吳老滿挑走了。滕孃夾了把桐油傘跟在後麵。

外婆家叫得勝營,離朱雀城四十五裏路。

狗狗坐在籮筐裏頭有點怕,尤其是出北門城過“跳岩”[43],人簡直懸在天上。

大清早,一河的霧。

河岸熱鬧得很。洗衣婦女嗓音噪聒。榔槌[44]起伏地響著過去又響著回來,像是在放排炮。人都說婦女害羞,不罵粗話;你到這兒聽聽,罵起來比男人還男人。

狗狗腦殼都昏了。兩歲多的人,社會、地理、天氣,一切他都奈何不了,悉隨別人決定。

擔子“惹杠、惹杠”地響,草鞋踏著路上的岩板也響。挑擔子的熟人擦身而過,“去哪浪?”

“得勝營送伢崽!”

“哪家的?”

“柳校長屋的!”

這類邂逅嗓子很大,越遠越大,像喊口令:

“今天趕哪浪[45]?”

“廖家橋!”

“你婆娘又生了?男的女的?”

“女的!”

“夥家!你勻到點來嘛!”

擦身而過的對話既須扼要,又要簡短,半點馬虎不得。

又比如:

“聽到講你又打了一場?”

“所裏姓雷的。”

“輸贏怎樣?”

“咬了他半邊腦殼,一條腿!”

講的是打蛐蛐。

……

擔子上坡下坡,盡是竹林子和窮樹[46],一年到頭綠蔭蔭子;有時冒出燃火似的大楓林、烏桕林,映眼的紅光朝天上直衝,走進這種場合,腳底下一片亮,十分之爽脆提神。

過了齊良橋離長坪不遠的一塊坳上,忽然吳老滿放下擔子往矮灌木裏直滾,嚇得滕孃趕緊掌住了籮筐,還沒定神,吳老滿全身是泥塵又滾回來了。

“讓它跑了,一隻‘帕’[47]。”

“你看你,這哪像做事人的樣子?”滕孃罵起來,“讓柳校長曉得了,以後還放不放得你這種人的心?人家把獨子交給你!”

狗狗蜷在籮筐裏原就說不出的不自在,經這麼一鬧,振奮起來了,便說要“起起”,一定要“起起”。

“怎麼放不得心?你問狗狗,你問柳校長,他們灶房後頭的金不換、土鸚哥是哪個抓的?我也是為了狗狗才撲這隻帕的,你懂什麼?你攀柳校長哪樣親?”

“我呀!哼!你倒是真要問下狗狗,狗狗常德回來,沒有奶吃,吃哪個的?”

“啊!原來如此!所以唦!我沒有奶喂狗狗,才撲帕嘛!”

“吳老滿!我告訴你,你不要講傷話,回去,我們原原本本講送柳校長聽……”

“講就講,到時候我還讓你先講!”

滕孃差點哭出來,從籮筐裏抱出狗狗背起就走。吳老滿傻在路上。

擔子一頭重一頭空,他怎麼挑呀?裏頭的東西按規矩又不能隨便移動。

“滕大姐!滕大姐!你一個人同孩子往前走,萬一路上碰到什麼怕不清吉罷!等我們一起好不好?”

滕孃隻剩個影子了。

吳老滿撿了坨石頭壓在後挑晃悠悠地唱起山歌沿路跟了上來:

天上庚子排對排,

地上蠟燭配燈台,

紅漆板凳配桌子,

官家小姐配秀才。

好不容易來到“油菜田”,看到滕孃去飯鋪門口長板凳上喂狗狗飯。滕孃早就看見他,故意別過臉去。

吳老滿一步一步挑到滕孃麵前,把壓著二十多斤石頭的籮筐那頭亮在滕孃麵前。

滕孃原先一肚子氣,見到那坨石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