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還不太明白保大的意思。保大著急起來:“哎呀!你媽,你看你媽變了個帝國主義,那個就是你媽,你信不信!不信,我抱你去叫她!”
姑爺馬上製止,“狗雜種,你好大膽!這種正經場合,你去碰?”
狗狗不明白媽和那個鬼怪列強帝國主義有什麼關係,保大那麼著急做哪樣?
毛大說肯定不是三舅娘。
保大又要擂他的“波子腦殼”,“死卵!死卵!明明是三舅娘,你跟老子賭哪樣?你看她神氣,走路的步伐……”
姑爺都說:“這麼講法,看起來是了!”
兩邊街上的人,也慢慢認出哪個是哪個。
“哪!哪!那個日本人是熊子霖,美國人是柳惠,法國人是麻陽的滕近然,英國人是田君健……”
“日媽!洋人個個都是花臉?像唱大戲的奸臣!”
“帝國主義不是奸臣,哪個是?”
沅姐帶狗狗回家已經聽到放定更炮了。
媽先回家,正關著門在房裏洗澡,一邊跟堂屋的各人說話。爸說:“我早就講了,這顏料怕是洗不脫,總不信!卵瞎子盡講‘脫的!脫的’!你看,紅紅綠綠花臉一個,你明天怎麼上講堂?”
“你多用點洋堿擦擦試試!”婆講。
“半塊都有了。臉皮快擦破了眼睛都睜不開……”
“哈,哈,明天朱雀一城花臉開黨務會。熊子霖、田君健、柳惠……”爸開心起來。
“這有哪樣好笑的?”媽梳著頭走出來,臉上完全像個“竇爾墩”,“戴個麵紗,跟學生講清楚,也算對她們的教育!”
“哎呀!這怎麼了得,怎麼見人?”婆認真了。
“媽!我前幾年轉朱雀城,不梳髻子,剪短頭發,穿裙,城裏不也笑?讓他們笑好了,笑笑,也就不笑了。人就是這種賤脾氣。”
南門外永豐橋一帶,有兩家刨黃煙絲的鋪子,一家鐵匠鋪子,一家做生牛皮釘鞋鋪子,一家炸燈盞窩攤子,一家麵館,一個補鞋打掌擔子,一擔糟酒湯圓,一攤醃蘿卜,一攤老鼠藥……這也是各路客商必經之道。忙時就各顧各的;閑時,街道不寬,幾乎麵對麵、眼瞪眼地坐著,就要交流點不貼身的、小心回避的新聞來調劑時間。
類乎這種場合,朱雀城有幾個重點。
東正街裴三星、孫森萬大小上下周圍洋廣雜貨店是一處。談話內容水平不同,利害關係彼此緊張,身份地位和新聞來源取舍都在較高層次,而無聊和懷抱新聞的欲望急待抒發,所以麵部表情嚴肅,禮貌周到,聲音平穩爽朗,裝成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坦蕩,而又處處謹慎小心,凡事給自己留下五百裏退路……
道門口別看它四周遼闊,人文穿梭,正因為這樣,所以新聞傳說難以交流。包大娘和其他人的醃蘿卜攤子在廣場中成一斜角,無疑對縣衙門政治中心和正街的商業出口造成障礙。徐麻子的碗兒糕,莫考考的豬血絞條都是早市,沙灣滕老頭的風箏關刀擔子是個孤立小島,中營街口高卷子京廣雜貨鋪四圍都是些關著腰門的住家,而且麵對道台衙門這邊是麵照壁。道門口衙門裏當差的大多板板六十四,隨時翻臉不認人,這是大家心裏都明白的。
要講消息完全受阻也不是。每天早晚兩回從包大娘攤子邊,風一般地鏟過,家住蠻寨坨田一帶的劉浸浸,隔城五裏外居住,不曉得哪裏來這麼多新鮮怪消息,在包大娘耳朵旁邊晃兩三句:
“南門坨的喜沙婆娘昨夜間跳‘棺材潭’死了!”
下午:
“廖家橋麻順挖薯窖,起出兩壇‘花邊’,都是大腦殼!”
明早:
“蔣介石用飛行機打仗了……”
明晚:
“仁丹不能和燉牛肉一起吃,要水蠱脹!”
有的話,包大娘還沒聽清楚,他就走了:
“老師長……”
劉浸浸這人才三十多歲,讀過三年私塾兩年小學,難明所以然的一天到晚瞎忙。到真要替人幫忙的時候卻又沒有個正經的,一袋煙工夫就不見人影。不惹事,不打架,隻跟懷疑他新聞真實的人有時候爭幾句,輸贏不問,沒爭完又水了。
這不算新聞交流重點,何況又那麼飄忽。
賣遠近出名鹵水燒臘貨,尤其以牛肉巴子最為搶手,兼營一流時鮮水果及著名南京板鴨、金華火腿、雲南大頭菜、北京黃芽白,這都是須千裏萬裏跋涉,誠懇采購才做得到。
這鋪子斜門兩家對開。招牌黑底金字:“曹津山”。
賣時鮮水果隔壁是間剃頭店,再隔壁是中國國民黨縣黨部,後門是箭道子廣場;賣燒臘年貨的隔壁是間營建嚴謹、香火鼎盛的岩板土地堂,接著是一口太平井,再隔壁是間叮叮當當銀匠鋪,再過去是間“轎行”。白天轎夫出工,門口名叫“岩保”的老人家坐在板凳上剖黃鱔。再過去是羝裁縫,“朝神”“羝懷子”二哥二嫂的店。
曹津山兩家鋪子是長長正街的龍頭。
大白天,各家大門口都附庸著些鋦碗、補鞋、賣燕子糕、米蝦、涼粉、點痣算命挑子。本分得很,不搶著講話賣聰明。有人講話了,不該聽的不聽,該聽的歪過身子去正正經經地聽,微笑對著講話的,緊要處還要點點頭,表示擁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