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街上縣黨部隔壁有個名叫“親愛”的老剃頭師父,脾氣也是獨樹一幟。剃頭剃到一半,半句話不對,便將剃頭刀在對方腦頂上一剁,“日你媽,老子不剃了!你狗日的叫別個來!”

“親愛”總是站在剃頭鋪門口罵朝天娘,申明是別個冤枉他,糟蹋他生意,賭咒一輩子沒有剁過一回人。

家搬到文星街,最難過的是狗狗那幫表兄弟姐妹。萼梨、桃、李固然吃了,還有那些橘子柚子讓那幫狗雜種、凡間人去吃,真可惜!總總想不通,寬地方不住要住窄地方。好了,以後哪浪都不用去了!擠在一起算了!

狗狗小,無所謂。一是不習慣新廊場[61],二是想太。

太,死的時候一定是想著狗狗咽氣的,要不然狗狗怎麼會一直想她呢?

狗狗把太和西門城上那個住處、那些花、那些樹、那些跑著跳著的表兄弟姐妹們、花香、蜜蜂、螞蟻隊伍永遠連在一起了。太,就是那個花園……

狗狗和沅姐兩個人坐在小板凳上。

“你想哪樣?狗狗!”

“我想太。”

“莫盡想、盡想!太死了,像嫁出的女不回來了!”

“太做哪樣不回來?”

“那邊也有那邊的事,顧不上這邊了。有時候有空也回來看看,死人隻有魂才回來。魂不會說話,隻會看;看到家裏人日子過得好就笑;過得不好就傷心……”

“太做哪樣要死?”

“老了就死。”

“我幾時死?”

“你呀!要好久好久才死。要老呀!老呀!老到底,老到比太還老才死。”

“唔!我不喜歡講這些事!”

“咦!是你自己要講的!好!不講就不講,我帶你看屋,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看屋!”

“尋你想做哪樣?”

“我想回家!”

“哪?你看你!‘鄉裏人看走馬燈,又來了!’”沅沅姐擁著狗狗“哈利利”[62],“你這強牛!你這強牛!吃完早飯我帶你到南門上看做花筒好不好?”

早飯過後,爸媽說今天有事,匆忙走了。四滿和四嬸娘去蠻寨蠶業學堂。

婆交送沅沅五十文銅板,到時候幫狗狗買吃貨,“你們走登瀛街過道門口進中營街到南門是直路,沿街邊邊走,小心別讓挑糞的糞客撞到,小心軍隊的癲馬……”

“曉得了!曉得了!”牽著狗狗出大門,跨過腰門檻,沿著左首文廟巷走去。

紅牆,一排子的葫蘆眼。

“這是文廟,人家講,裏頭有‘毛手板’,半夜三更葫蘆眼裏伸出毛手板來買米豆腐。你怕不怕?”沅姐問狗狗。

“我不曉得。”狗狗說。

“你長大就曉得。”

到了道門口,一排醃蘿卜攤子,沅沅摸摸荷包裏五十文錢,咽了下口水,“狗狗,我們不吃醃蘿卜,回南門上有更好吃的名堂!”

“唔!我不想要吃。”

“狗狗乖!”

回到沅沅姐同仁堂。

姑爺正擼著袖子指揮人擂硝磺、木炭,“怎麼來了?站遠點,這裏危險!”

這是說給街上人聽了。時常有人也想做“花筒”賣,派了個“探子”想暗中打聽同仁堂研擂硝磺拌火藥為什麼不炸?

當然不炸!姑爺微微笑。他摻了海青白[63]菜汁一起擂,再倒進寬簸箕曬,幹了自然而然成了碎顆顆,直接放進竹筒、棕樹筒裏。好多秘密傳子不傳女,是多年斷腳斷手、燒房子本錢換來的,由不得人不惡不小氣!

藥鋪櫃台外頭,擺了個銀元銅元找替,兼賣毛邊紙、小白紙、夾簾紙的攤子,是個要害場所,由精明的保大負責。

攤子上兩塊“錢板子”[64],上頭都是銅元,保大顯得威風十分。

沅沅端小板凳和狗狗坐在旁邊講白話,看街景。

南門比哪個城門都要熱鬧。有大布店、洋廣雜物店、燒臘鋪、粉麵鋪、絲煙鋪、藥鋪、蠟燭香紙鋪,加上四五張賣豬肉的大案桌。

有案桌的豬肉鋪都是祖傳。一米直徑丈多長的山櫟木一剖兩半順勢排開,底下墊著粗木櫃桶,重骨頭刀子砍起半邊豬肉時,紋絲不震。

屠夫身體好,脾氣大。清早晨看得到屠夫們肩扛著一二百斤殺好的肥豬,從各路向南門案桌遞進。

冷天他們穿衣不多,熱天隻打赤膊。露出的肚子像水桶,肚臍眼酒杯大。動作時圍塊牛皮圍裙,平常隻在肚子下斜的部位掛個牛皮荷包,接到銅元和光洋看也不看地往裏裝。

他們眼尖,隻跟洗衣的和跑掉男人的熟婆娘開玩笑,也不過分;他們曉得利害,城裏城外公館多,哪家麵生的丫頭脾氣萬一摸不準,回去一報,再加點作料,等會南門大街兩頭一封,戒嚴抓強盜!馬弁拿著支頂了火的“花機關”,抵住某某屠夫肚子請一聲安:“狗日的!認得老子嗎?你好口才呀!”